那些鲜活的过去,都成了尖锐的刺,一寸寸在谢衡之心上扎得更深。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掌门为什么要问这么多虞禾的事?” 谢衡之一时答不上来。 他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知道这些,分明只会让他更不好过,徒增烦恼的事,何必还要再做? 在他给出回答以前,有弟子喘着气,在悔过峰奔走相告:“峰主醒了!快传下去,峰主醒了!”
第49章 鹤道望也没想到, 自己醒来后那么快就能看到谢衡之。 他可不认为谢衡之是个关心同僚的人,无端来到悔过峰,必定有什么内情, 而且不会是好事。 近身弟子向鹤道望说了他昏迷后栖云仙府发生的诸多事故,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 听完那些, 他扫了眼四周,又问:“虞禾呢?” 他昏迷不醒之时, 偶尔能听见有人在他附近碎碎叨叨地说话, 除了虞禾还能有谁? 弟子却说:“不太清楚,好像是去姑射山了。” 毕竟虞禾只是个外门弟子, 栖云仙府万千修士, 学成出走的人不在少数,来来往往,又有几人能被记住。 谢衡之忽然道:“先出去。” 得了吩咐, 弟子很快退下。 鹤道望这才看向谢衡之,问他:“怎么,这也有内情?” “虞禾她……”他说着又顿住, 后半句的“已经身死”, 就这么堵在嗓子里,怎么都无法顺畅说出口。 一直到现在, 谢衡之始终有种不真切感。 他无法将虞禾与死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你何时说起来话来也含糊不清了,好似你那个结巴的外甥。”鹤道望不耐道。 谢衡之沉默片刻,终于平静地讲述了虞禾身死的经过,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 就像彻底从此事中剥离了出去,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他却好似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空旷之中,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下坠。 鹤道望也罕见地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片刻后面色逐渐转为阴沉。 他这一次并没有立刻口吐恶言,而是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蓦地冷笑一声。 “想必她怎么也没料到,杀她的竟会是你,可当真教人心碎。何其可怜……” 心碎。 谢衡之仿佛忽然被这个词击中,浑身有一瞬的麻痹。 他忽然想起来,当他解开落魄草的毒后,虞禾在他面前失声痛哭。 临走前,她红着眼眶,强忍着眼泪与他说话。 他早就让虞禾心碎过了。 虞禾会不会也恨着他,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她举目无亲,活得那样艰难,好不容易刻苦修行有了一点希望,又交到了新的朋友,却是由他亲手毁了一切。 虞禾应该怨恨他才对。 可她已经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谢衡之猛地起身,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 —— 栖云仙府的人发现谢衡之忽然变得很忙碌,似乎他总有做不完的事,几乎不曾停歇。 偶尔回到栖云仙府,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尚善在谢衡之给他带了点心后,终于肯从水底冒出来了。 他张大嘴接过点心,试探道:“虞禾答应过要给我送东西来,你把她杀了,以后就得你替她还债。” 他说完就做好了一头钻进水底的准备,然而谢衡之并未拔剑,甚至也没有拒绝。 “可以。” 谢衡之答应了,随后道:“她的事……与我说说吧。” 他低垂着眼,发丝垂下几缕在额前,眼底覆了层阴翳。 一身锋芒,似乎都在此刻消失不见。 尚善探着脑袋看谢衡之,感觉他在此刻,不像是不可一世的剑客,也不像高高在上的掌门,而是更像个孤魂野鬼。 尚善说的并不多,他怕自己说完了,谢衡之又会不管他,于是每次都说一段,然后等着谢衡之来找他。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有时候会将一件事反复说,毕竟虞禾跟他共度的时间实在不多,说着说着就没了。 如果他想添油加醋,编出一点东西来,谢衡之便会冷着声提醒:“她不会如此。” 谢衡之似乎很了解虞禾,他总觉得自己编得已经很真切了,但总是能被立刻戳穿。 因此他才将不得不说一些重复的事,这下谢衡之反而不计较了,就像是没有发觉一般。 尚善会忍不住问他:“虞禾人都死了,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谢衡之在这一刻又如梦初醒似的,猛然坐起身,抿着唇一言不发,而后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尚善以为他不会再来的时候,他又会冷不丁地出现。 一直持续到春日,又是新一届的弟子遴选。 这样的盛事,谢衡之却不曾参与过。他天生根骨奇佳,又是出身豪族,当时的国师也是出自栖云仙府,在发觉他过人的天资后,亲自领着他去栖云仙府拜师。 于凡人而言,仙缘可遇不可求,成为修士便是无上的殊荣,天潢贵胄同样不例外。 长生久视,疾病不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美事。 师无墨也曾是当时盛极一时的剑修,有这么个弟子,他欣然应允。谢衡之入门后只管专心修炼,有关于弟子入门等等杂务,他从不曾经手过。 只是现如今,他又莫名想知晓。 新弟子入门闹哄哄一团,各山门主持事务的人忙得焦头烂额。 上到王孙公子,下到奴仆乞丐,人人都想成为修士,现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谢衡之隐在人群中,缓缓走过望仙台,看着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忐忑不安地等分配,有人进入心仪的宗门欢呼雀跃,有人听到悔过峰三字后险些昏倒。 他忽然想,虞禾也是这样吗? 她是不是也坐在某处,撑着脑袋看热闹,等着被分派到某个山门。 以虞禾的性子,被分去悔过峰定然也有片刻失落,但她总是什么都往好处想,想必很快就欣然接受了。 她一定是期盼着,无论在何处,只要好好修炼,总能走出自己想要的路。 谢衡之意识到这一点,心上忽然空了一块,那些嘈杂仿佛瞬间离他而去,天地之间空荡荡一片。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个大洞,有呼啸的风从中穿过。 直到一道人声呼喊着:“我是来找人的!我要去剑宗,我不去萍香山!” 有弟子斥责她不知好歹,不守仙府的规矩。 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姑娘抱着剑,倔强道:“恩公答应过,要是我长大了,可以拜她的夫君为师,阿娘说恩公的夫君是剑宗最厉害的剑修……我要当剑修,我还有仇要报,不能去萍香山。” 答话的修士指了指另一侧。 “这一排里面就有好几个被灭门的,想成了修士去报仇的不止你一个。再说了,你成了修士,往后执着于仇恨,那是要走火入魔的……” 另有人说:“剑宗最厉害的剑修,如今是栖云仙府的掌门。如今还留在剑宗内的弟子,最厉害的外出游历去了,他们都没娶妻,哪来的什么夫人,你是被人诓了吧?” “他姓谢,我恩人姓虞,他们救过我阿娘,阿娘不会骗我……” 小姑娘摇着头不肯信,众人一听她说姓谢,纷纷笑了起来,指着她说肯定被骗了,大人哄着她玩儿的。 笑了一会儿,人群忽然就鸦雀无声了。 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抱着剑,忽然感到有道阴影落在她身上,于是抽噎着转过身,抬起头去看来人。 在看到谢衡之这张脸后,她的抽泣声停了,睁大眼呆呆地望着他。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秦嫣然,我……我姓柳。” 谢衡之已经想起了是谁,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忽然有片刻哑然。“这么大了……” “你是谁?” “你要找的人。” —— 谢衡之忽然收了徒,且还是个资质普通的姑娘。 仙门中一片哗然,众人都觉着不敢置信。 多少仙门大能曾与谢衡之软磨硬泡,只为了将自家子孙塞入他门下,又有多少人为了求他一招,在三千白玉阶上长跪不起。 谁能想到,那么些个好资质的人,谢衡之都没看上,莫名其妙领了个小姑娘当徒弟。 但谢衡之这个人,做事往往有自己的道理,向来也不做无用之事,于是一堆人又纷纷猜测有什么内情,也许小姑娘看似普通,实则也是个天纵奇才。 偶尔那些话穿进柳汐音的耳朵里,让她不得不更加刻苦,以免担不起众人的瞩目,日后会给师父丢脸。 谢衡之留在苍云山的时间并不多。 断流失去下落,陆萍香的事也未查清。 虞禾的死,太过……无辜。 他还要将这些事查清,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每当他回去,都会教导柳汐音剑法,却从未用过一次剑,不是树枝,便是别的什么。 柳汐音喜欢问起虞禾的事,谢衡之没有告诉她虞禾已死,只是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素来寡言,柳汐音崇敬师长,纵然有疑惑也不追问。 偶尔从他口中得知,师娘是个极为刻苦的人,天资不好却比什么人都努力,分明怕疼也要四处找人切磋,好几次将自己折腾到险些没命。 柳汐音对师娘更加崇敬,修炼上也比从前刻苦。 谢衡之不知该如何教导徒弟,他会忍不住想起虞禾,如果她在,面对柳汐音会怎么做。 虞禾以前想过去喝满月酒,只是后来他发现那夫人似是看破他的身份,便寻借口带着虞禾离开了,后来也与那妇人也没了来往。 那夫人守着这秘密多年,一直到满门被灭,临终前才托付柳汐音到栖云仙府寻他庇佑。 虞禾在哄人的时候,说过要他收徒这回事,他自己却是全然不知。 她若是见到柳汐音,是否会觉得高兴,是否会怜惜她的遭遇。 每当他看到柳汐音,都会止不住地想起这些。 当初他们一路走过许多地方,虞禾路见不平,总要让他拔剑相助。 谢衡之听她的话,即使知晓会麻烦缠身,也不曾有过一次推拒。因此,在见到身为无名散修的秦夫人后,他还是选择了出手相助,而后带着虞禾远走。 那些被他压下的过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将裂口撑得鲜血淋漓。 回忆也好,对虞禾的爱意也好,非但没能斯人逝去而逐渐消散,反而越发清晰,无法控制地占据他的全部。 谢衡之每当想起虞禾已死,心头会忽然漫上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恐慌。 临了虞禾忌日的时候,谢衡之带着柳汐音离开栖云仙府,去了一趟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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