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为基点,就能解释为什么案发几年后,斩心刀才解决镇中的恶霸了。 官府里的卷宗堆积如山,大多是数年前的案子。 斩心刀去翻,见的自然是旧案。 官府中人…… 施黛眉心一动。 调查百里策死因的刺史,是和这起案子关系最紧密的官员。 但他十几年前就死了。 七零八落的线索隐约串出一条线,施黛刚要再问,忽听耳畔一阵风过。 ——秦酒酒手中的皮纸轰然变幻,化作巨大黑影,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攻向前! 顺势前探,通天铁柱下,俨然立有一道身着黑袍、脸覆面具的高挑人形。 百里家的庆功宴上,绝不会邀请如此古怪的宾客。 施黛即刻明白他的身份,眼疾手快,掏出雷火符。 那人距离尚远,似乎没发觉有人靠近。 秦酒酒的攻势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下一刻,皮影竟被拦腰斩断,碎作齑粉。 黑袍人略略侧身,面具下的双眼不辨喜怒。 对手实力不俗,聂斩皱眉:“阵眼在哪儿?” “他身前的铁柱。” 宋庭疾声:“毁掉它。” 话音未落,江白砚拔剑出鞘。 断水的铮鸣里,施黛听见另一道突兀而绵长的钟磬音。 她心底一震。 “罪人——” 粗犷的男声响彻四野,寒意透骨:“百里良。” 勉力维持了长久的镇定,叶晚行终是面色煞白,尖叫出声。 遥远的天地交接处,如上回一样,驶来一辆被群鬼环绕的囚车。 囚车里的男人,是百里良。 他用了与百里箫如出一辙的跪姿,脖颈微扬,双目圆瞪,扭曲的五官辨认不出原本相貌。 张开的口中空空如也,红到发紫的舌头被他捧在手中,高举于胸前。 同样是死不瞑目。 在他心口,亦有竖直的刀伤。 死状过于凄惨,叶晚行身形一晃,被青儿红着眼眶接住。 百里瑾双腿发软,直挺挺跌坐在地:“这、这……” 江白砚对他们的反应毫不在意,握紧断水剑,直攻黑袍人。 “罪人百里良。” 囚车前,黑无常神色冷冽,语调波澜不起:“挑拨离间,弄虚作假,判入一重拔舌炼狱,受百年拔舌之刑。” 小鬼们听罢判决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发出诡谲万分的咯咯笑音。 聂斩咬牙:“快,幻境马上要变了!” 根据上一重地狱的经验,囚车驶过,是生变的前兆。 到时候,谁知道他们要被传送到什么地方。 聂斩拧起剑眉,单手掐诀:“手提三尺龙泉剑,不破诸邪誓不休——剑来!” 语成,言灵出。 长剑从天而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黑袍人头顶。 黑袍人没躲。 他抬手一挥,三尺青锋自剑尖断裂,裂痕如蛛网,迅速铺开。 只一刹,长剑应声而碎。 聂斩眼角一抽:“这……这人能破我的术?” “当心。” 宋庭道:“幻境由他所设,受他操控。” 简而言之,正如本命画卷里的画中仙,在这里,黑袍人对一切事物拥有掌控权。 不等江白砚与沈流霜靠近,黑袍人打个响指。 拔舌地狱里,所有游荡的小鬼齐齐一顿,猛然转身。 鬼影幢幢,潮水般迅猛前扑,突如其来的杀气铺天盖地。 施黛心下一凛,护在施云声和百里家众人身前,催动雷火符。 “不用你保护。” 拔刀握在掌心,当他抬臂,刀锋寒光如雪。 施云声把几只小鬼一斩为二,发尾轻晃,投来黑沉沉的一瞥:“……我也可以保护你。” 施黛微怔,眼笑眉舒:“好嘞。” 众多鬼影前扑,江白砚神情未改。 袖间盈风,随他剑法疾出,荡开夺目清光。 施黛听见身后好几人讶异的轻嘶。 江白砚有张极具迷惑性的脸,鹤骨松姿,气息清远,无论何人第一眼见他,都觉得这是位好脾性的翩翩公子。 与之相反的,是他剑中令人胆寒的杀意。 小鬼于他绝非强敌,只不过数目太多,成了附骨之疽。 断水锋芒毕露,剑势轻而密,看似如潺潺细雨,实则招招狠戾,不留退路。 所经之处,魑魅魍魉被尽数荡平,来不及阻拦他的脚步。 恰在此刻,钟声又起。 “地狱一重,客已满。” 怪音从天边传来,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恭迎新客,入炼狱十三重。新客名——” “百里瑾。” 该死。 持刀斩开前仆后继的小鬼,沈流霜轻啧一声,凝集灵气,向黑袍人身侧的铁柱挥去。 对方好整以暇看着她,面具下的漆黑瞳孔混沌如墨。 沈流霜见他抬起右手,不紧不慢,打了个响指。 ——“啪”。 * 炼狱十三重。 周遭的景致又一次发生改变,施黛两眼望天,深呼吸。 耳边残留有百里瑾的哭嚎惨叫,当她眨眼,那男人没了影踪。 与他一起被传送到别处的,还有叶晚行、青儿和宋庭。 “宋庭果然被传走了。” 聂斩很是泄气,愁眉苦脸:“没有他,我们怎么找阵眼?” “就算找到阵眼,恐怕也没辙。” 沈流霜收刀入鞘,神情没有明显波动:“凶手守在阵眼旁边,一旦有人靠近,他打个响指,就能把我们传开。” “我想知道,”百里青枝不懂就问,举起右手,“炼狱十三重是什么?” “炼狱十三,血池狱。” 沈流霜道:“不正直的邪门歪道之人,死后被打入血池受苦。” 施黛打起精神,四下张望。 和名字一样,这地方处处布有血红的池沼,腥气难闻。 血池深浅不一,有的像小水洼,有的形如池塘,面目模糊的人影在血水里浮浮沉沉,痛苦挣扎。 “这下完了。” 在地狱走上这么一遭,百里青枝双目放空:“凶手不会要把百里家赶尽杀绝吧?我没干过坏事啊。” “凶手明显是为复仇。” 沈流霜道:“你若问心无愧,不必忧心。” 她停顿一会儿,柔下声来,凤眼淌出温润如水的弧:“同行之时,我定竭力护你。” 百里青枝毫无长辈风范,一把扑进她怀里,蹭来蹭去:“阿湘……流霜待我真好!” 沈流霜被蹭得无可奈何,耳尖微红。 与抓住凶手的机会失之交臂,施黛迅速调整好心情,看向施云声。 方才鬼影突袭,施云声陪她保护百里青枝等人。 小鬼太多,他的颊边被划破一条口子。 “别动。” 施黛正色,掏出怀里一瓶金疮药:“很疼吧?” 在镇厄司当差这么久,随身携带止血止痛的药,成了她的习惯。 他是稳重的男子汉,才不会喊疼。 被施黛的指尖擦过伤口,施云声忍住刺痛,板起小脸:“不疼。” 其实是有点疼的,药膏涂在伤处,像被火烧。 施云声鼓起一边腮帮,让自己保持五官的平静,不因疼痛皱起脸。 这副模样像仓鼠,施黛被逗得一乐,笑吟吟摸他脑袋:“好好好,能忍疼,很厉害。” 那当然。 小孩得意扬起下巴。 江白砚无言凝视这一幕。 他险些忘了,疼痛和伤口,能引来施黛更多的注视。 早在蜘蛛精的洞穴里,施黛就曾因见他受伤,为他吹气。 那时他的感受不甚明晰,而今想来…… 江白砚指尖一颤。 施黛的气息经过伤处,算不算是她的一部分,进入他的身体里? 忽地,施黛回头:“你的伤口怎么样?带药了吗?” 江白砚把鬼影视若无物,剑气里满是杀心,没想过躲避。 万幸小鬼实力有限,只在他左臂划出两条长痕,外加几处小口子。 江白砚身着白衣,淌开的鲜血能被人一眼察觉。 施云声抬眸瞟去。 江白砚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他不用想,也猜得出来。 “无碍”、“无事”、“不必担心”。 说老实话,有时候连施云声也不得不佩服,这人的确很能忍痛。 然后听见江白砚的声音:“没带伤药。” 顿了顿,似有迟疑,他低低道:“有些疼。” 施云声:? 施云声:??? 施云声一点点睁圆眼,缓慢抬头。 施黛没犹豫,转身上前:“很疼?我看看。” 施云声:??? 沈流霜面无表情,尝试平复呼吸。 江白砚乖乖撩起袖口。 果然有两条一指长的血痕。 江白砚肤色冷白,长痕洇出血迹,红艳艳一片,很是惹眼。 施黛把伤药递给他,又掏出一块手帕:“你擦一擦。” 江白砚道谢接下,擦净血污,把药膏涂抹在指尖。 他很少直言疼痛,问江白砚“怎么样”时,施黛的第一反应,也是他要答“无碍”。 无论如何,江白砚不再强撑,是好事。 他的手指好长,施黛想。 因常年握剑,这只手上生了老茧,细细看去,有几道陈年的小疤。 但仍旧好看,竹节一样,骨节凸出明显的弧度,手背隐现血管,像淡青色的藤。 施黛在意他的伤势,安安静静多瞧了几眼。 江白砚也在看她。 她比他矮些,从眼下的角度,江白砚见到施黛纤长的眼睫。 似两片单薄云翳,遮掩眼底的湖,偶尔眨动两下,小扇一般。 应当是关切的、在乎的神情。 仅仅被她这样注视,也叫他心生欢愉。 漫不经心涂抹药膏,江白砚想,今后大可多唤一唤疼。 然而只有注视,还不够。 ——他是否能得到更多? 擦药的动作蓦地停住,江白砚屈起指节。 施黛困惑抬头:“怎么了?” 漂亮的桃花眼略微斜下,眼风淡淡,撞进她双眸。 江白砚的嗓音轻得过分:“还是疼。” 施黛:? 江白砚往常被剜去血肉,从没说过一个疼字,今天—— 她张了张口,没出声。 须臾间,施黛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双不久前饱含杀念的瞳孔幽邃如井,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柔和,像小心翼翼的试探,也像撒娇。 她和江白砚站在角落,不远处几人在讨论幕后凶手的身份。 施黛背对着他们,动作和神态藏在阴影里头,不被看见。 她耳朵发热。 但还是垂下头,朝江白砚的伤口又轻又快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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