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风扬的哀嚎撕裂夜色,从右手开始,他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剧痛。 然而还没完。 旁侧行出一只缢鬼,犬妖轻声道:“月娘。你们砍杀张三郎时,她拼命想为丈夫挡刀,结果得来一条麻绳。” 鬼气森森,强烈的窒息感将赵风扬吞没。 眼泪狂涌,他只能一遍遍哭着重复:“求求你,不要杀我。” 犬妖笑了笑。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画皮妖、缢鬼与刀劳鬼环绕身侧,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刀。 是当年四名匪贼杀害一家三口所用的刀,因沾满血污,被四人丢弃于山中。 犬妖将它拾回,一直留着。 已经魂归地府的他们,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幕? 刀锋缓慢没入,一点点刺入赵风扬胸膛。 犬妖闭了闭眼,尾音沙哑轻颤:“这一刀,为三郎。” 紧接着,是第二下。 “这一刀,为月娘。” 赵风扬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止不住落下,想要咒骂,话到嘴边,成了绝望的哭腔:“求求你,求求你……” “这一刀,为小婉。” 长达二十多年的仇怨与冤屈,于今夜,由他带着他们亲手了结。 不久后,借由那一张张贴于城墙的纤草纸,整个长安都将知道当年的真相。 最后一刀,落在赵风扬心口上。 “这一刀……” 犬妖低声道:“带着满身污名,下地狱去吧。”
第14章 【一更】 最后一刀落下, 赵风扬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再不见昔日的阴狠恣睢,只剩绝望、恐惧与浓浓悔意。 无论多么悔恨, 他的性命已到尽头, 没有回头路可走。 筹备多年的复仇落下帷幕, 犬妖身形一晃。 操纵满山的妖鬼, 又与几名道士斗法, 已经耗去他所有气力, 到现在, 连保持站立都很勉强。 今日他怀着必死的决心, 冲出四方锁厄阵时,没想过能活着, 可…… 犬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因为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别庄的正堂里满目狼藉。 他没有精力再去控制傀儡,一只只妖鬼被灵线束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赵风扬请来的道士们横七竖八瘫倒在地,万幸,还活着。 正堂中央,立着几道陌生的人影。 镇厄司的人。 犬妖看着他们,有些想不通。 这几人能追查到明月山, 一定知道他就是傀儡师。面对他这种恶妖, 不仅没斩尽杀绝…… 甚至为他破开阵法, 助他杀了赵风扬。 虽然声称“打歪了”,但攻势再怎么偏斜, 也不可能恰好打在最关键的阵眼上。 他们分明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 “你就是傀儡师吧?” 眼看一切尘埃落定,施黛松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镇厄司办案。” “你们——” 犬妖嗓音沙哑至极:“为何帮我?” 他精疲力尽,连说一句话都费劲,咬了咬牙,脊背靠上墙面,竭力支撑起身体。 “镇厄司有规定,如果凶手杀的是大奸大恶之人,办案时,可酌情处理。” 沈流霜淡声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群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吧。” “刀劳鬼代表张三郎,缢鬼代表月娘,画皮妖象征张小婉。” 施黛摸了摸下颌:“你杀害那四人,是为了给当年的灭门案报仇,我们已经知道了。” 她说着一顿,挺直腰身:“不过话虽如此,我们今晚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犯了事,就乖乖跟我们回镇厄司吧。” 不管怎么样,原则还是要讲的! 犬妖眼睫一颤,愣愣看她。 在他试图同归于尽时,是这位姑娘催动符术,毁掉了阵眼。 复仇能成功,还要多亏她。 蹙眉吐出一口鲜血,犬妖哑声笑笑:“……多谢。” 他受了太多的伤,浑身上下猩红一片,衣衫被鲜血浸湿,看起来脏兮兮的。 但有个东西,绝对不能弄脏。 施黛站在不远处,看着犬妖将右手血液擦拭干净,再探进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 他眼底的戾气与杀意在这一刻消散无踪,化作水一样的柔软,指尖轻颤,掀开层层布料。 施黛看见一张被烧毁了一小半的画。 画纸单薄,因被好好保存,过去这么多年,纸上内容清晰可辨。 稚嫩的笔触勾画出一家三口的轮廓,看起来像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画工十分拙劣。 在三个小人旁边,是用圆圈和线条组成的黑色小狗。 ——《犬妖》里说过,当年四名贼人放火烧屋,犬妖因身上有伤,只叼出了一幅张小婉的画。 今天他来报仇,自然要把画带在身上。 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看见了吗?” 站在赵风扬的尸体旁,犬妖轻抚画纸,低声道:“这是最后一个,他也死了。” 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他失血过多、神智涣散,这会儿晕晕乎乎,将那张画纸攥在手里,忽然听见一道女音。 “这句话,”沈流霜道,“你想当面对那一家人说吗?” 不仅犬妖猛然抬头,施黛也是一愣,扭头看向她。 当面对他们说?怎么说?张家人死于二十多年前,魂魄早就入了阴曹地府,轮回转世。 他们身在阳间,没办法把阴间的魂招过来。 “冤死之人执念深重,更何况是灭门之灾。在死者留下的遗物里,或许会有残存的‘念’。” 沈流霜道:“我身为傩师,可以试着将它凝结……不过只有一成把握,你可愿让我试试?” 傩师行于阴阳之间,擅长各类奇诡的巫术。 犬妖因她的话陷入怔忪,好一会儿,眼眶涌起薄红,用力点头。 “别抱太大期望。” 沈流霜上前一步,重新将黑色的开路将军面具戴上脸颊:“就算真能凝成,那也并非魂魄,仅仅一段影像罢了——他们不可能像魂魄一样与你对话,只会模仿当天的场景。” 只有极深的执念才能附着在遗物上,过去这么多年,光阴蹉跎,也不知道执念消散没有。 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沈流霜还是沉下眉眼,全神贯注诵念傩词。 “天地自然,千重网开。” 迈开禹步,脚划半月,一瞬罡风拂过裙摆。 “——闻诵妙真言,枷锁自然脱!” 沈流霜踏足之处,足尖每每落下,竟在地面点出星子般的白芒。 禹步多转折挪移,如同行于星宿之上。当脚步结阵成型,傩词念毕,犬妖手中的画纸轻轻一晃。 他的双眼渐渐睁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三道身影缓缓浮现,两大一小,那样熟悉,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学习傀儡术后,他仿照三人的模样制作过许多傀儡,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神韵。 这段执念所重现的场景,是在什么时候? 不是那场将一切焚尽的大火,也并非多么特殊的日子。 犬妖恍惚想起,那是某个雨夜,一家人慵懒惬意,坐在窗边看风景。 “今天这么冷,居然还下了雨。” 月娘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往手心呼出一口热气:“雨里带着冰碴子呢。” 张三郎正埋头写着话本,据他所说,话本名字叫《犬妖》,讲述的是忠犬报恩的故事。 听见娘子开口,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笑着抬头:“冬天嘛,就算下雨,也是雨夹雪。明天出门时注意些,别脚滑了。” 张小婉梳着松松垮垮的辫子,穿了件鹅黄色袄子,小脸被冻得通红,忽然侧过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这么冷,要给小黑添一件衣裳吗?” 有那么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 犬妖原本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眼前一切,此刻,竟与张小婉对上视线。 就这么一眼,横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他的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烫,不知什么时候起,滚落大滴大滴泪珠。 “应该不用吧?小黑不是有自己的衣服吗?浑身毛绒绒的。” 张三郎哈哈大笑,也看向他:“小黑,我手头这个故事是专门为你写的,喜欢吗?” 犬妖颔首,喃喃应他:“喜欢。” 他记得故事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段对话。 话本中的忠犬天性善良、从不害人,他操控傀儡时,便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平民百姓。 “今晚吃什么?” 月娘说:“试试新菜式怎么样?先说好,不许说难吃!” 犬妖很轻地回答:“好。”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未曾出口。 譬如他无父无母,生来没有名姓,从不知家人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譬如张三郎的某些故事还算有趣,他曾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好几回,乐不思蜀,尾巴摇个不停。 譬如他很喜欢月娘做的饭菜,独自流浪这么多年,只有在那间小院子里,会有人为他准备一块又一块热腾腾的骨头。 正堂烛火摇曳,犬妖看见张小婉打了个哈欠。 她放下手中画笔,将一张拙劣的涂鸦看了又看,忽地弯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 她的嗓音清脆干净,双目像是圆润的黑葡萄,那样明亮。 无须她开口,犬妖已经知道张小婉接下来要说的话—— “永远在一起”。 就像当年那样。 可女孩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微光流转,绽开一个纯然笑意。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在画里,和你在一起。” 一阵冷风拂过,窗外竟响起闷雷。 长安连续数日乌云密布,直到今晚,直至此刻,终于下起了雨。 犬妖眨眼,泪水决堤。 雨声细细密密,如同轻柔鼓点,击打败叶枯枝。 冬夜的雨滴裹挟雪花,穿过敞开的窗棂,轻抚他面颊。 “好冷好冷。” 幻象中的张三郎抱着双臂哆嗦两下,小声自言自语:“说起来,咱们是不是真得给小黑做件衣服?那么点儿皮毛,能防住冬寒吗?” 张小婉举起双手欢呼:“爹爹娘亲,新年快到了,我是不是也能有新衣服?” “都有,都有。” 月娘朗声大笑,眺望窗外淅淅沥沥的雪雨:“等这场雨过去,待到天晴,一定是好天气。”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意识渐渐模糊,犬妖快要无法支撑自己站起。 他垂下眼,人形散去,重新化作一条瘦削的黑犬,一点点挪动身体,匍匐于张小婉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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