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曾经教过她:如果想从一个人嘴里打探什么事却难于启齿,那么你可以开启另一个他并不想讨论的话题,借此让他扯开话题、主动将话绕到你想打探的事情上。 “不过君子有所为,我们小南可不能随随便便去打探那些失礼的事啊”——初父曾如此提醒过。 可惜他老人家现在早不知在哪个天涯海角了,想怎么打探怎么失礼,还不是她说了算? “余总这么矛盾,以我对感情浅薄的认知,我想那是因为您……”她低下声,“知道钟妍喜欢你吧?” “初小姐。”余申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大概是心里不快却又碍于她是合作对象的女儿,他连蹙眉的动作看起来都温文而雅,“以我对初小姐浅薄的认知,初小姐似乎不是这么喜欢替别人操心的人。有什么需要余某效劳的,初小姐直说吧。” 啧啧。 “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她轻笑出声。 可短促的笑音停止后,初南语气又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钟宝珠背后,其实还有其他势力吧?” 余申一愕,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余先生的反应似乎在告诉我,我没有猜错?” “初小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奇怪吗?余先生当真觉得奇怪?” 今天早上在审问室里,那钟宝珠被李演一席真假掺半的话问到了差点犯失心疯。那时钟宝珠大概满脑子混乱,过往如浮光掠影在眼前划过,而她连挑都不挑、连话语都没心思组织,便将那些浮光掠影一一倾吐出来—— “有人告诉我,小妍开始对我有异心了。” “有人告诉我,小妍开始咨询财产转移。” “有人告诉我,小妍在暗地里搜集着一些资料……” “有人、有人向我推荐了王建才……” ——有人。 那时全场包括审问人李演,全都吊着一颗心,满脑子全锁在了王建才的信息上,就连纪延也只顾着发号施令,让手下的刑警第一时间按着钟宝珠的线索去追踪王建才。 只有她听出来了—— 有人。 所以,那个人是谁? 是谁在钟宝珠耳边不停地说着这些没谱的话?是谁引导这双母女从亲密无间从女儿为了母亲可以去卖身逐渐走向了彼此之间有怨怼,甚至是谁—— 最早在网上放出了两人并非亲生母女的爆料? 若无背地里的一双手,一切不会如此水到渠成。 毕竟无巧不成书,可偏偏她们面临的这一切,不是书,是血淋淋赤裸裸的现实。 “钟家母女近三十年来相依为命,钟宝珠很明确地告诉警方说她是疼爱过钟妍的,在警方告诉她说钟妍早就对她既往不咎时,钟宝珠恨不得杀了她自己。可这样的女人,竟然会为了一点钱——余总,那点钱甚至还全在她名下,就为了这么点打个官司说不定就唾手可得的东西,她把自己的女儿杀了?要说这中间没有人蛊惑……” “初小姐。” 初小姐说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看到余申有些仓促地冷了脸:“有时候少打听点别人的事,自己就多一分安全。” 安全? 呵,那么多年来经营着三十六号、无数个日夜全在刀尖上舔血的她——需要安全? 初南直接一句话回应了他所谓的“安全”:“听说你们吴柯的幕后大佬姓吴?叫‘吴有为’?” “初……” “其实这位吴有为先生,我在少不经事时也算是见识过呢。据说他旗下各种勾当都有,余先生您说,我们钟钟那份传说中的‘秘密文件’,该不会就刚好和吴有为的勾当有关?甚至钟钟的死,是不是就是您所说的‘打听到了别人的事’?” “初小姐!”这下余申连声音都抬高了,显然初南已经触动了某些事实的内核,“初小姐在我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不合适吗余先生?钟钟生前走投无路,在您这得到精神上的籍慰,可在我这寻求的,却是实打实的帮助。我收了她四十五万订金,什么事都没替她做呢就眼睁睁看着她死了。余先生,若钟妍泉下有知……” “若钟妍泉下有知,一定会希望初小姐别自掘坟墓。” “那余先生可真不了解我,我初南,就偏偏是个热衷于在坟墓上跳舞的人!” “你……” “没料错的话,”她声音低了下来,“这钟宝珠和我们家钟钟,大概会是同一种下场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近于无声,可偏偏一字一字一五一十,全都落入了余申的耳里。 余申握着手机的手一僵。 钟宝珠和我们钟钟,大概会是同一种下场吧? 他心口发冷,为了遏制住那股冷意,他只能更紧地箍着掌心里的东西,握着钟妍在这世上唯一给他留下的信物。 “余先生,我们钟钟口口声声喊着你‘老师’,甚至生命走到头了也不忘去见上你一面。” 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初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话里全是咄咄逼人的冷酷:“被凶手带到钟钟家挂上的那副画,我们最初以为是她自己买的,知道为什么吗‘老师’?因为钟宝珠深知钟钟对您的感情,所以在策划这一切时,钟宝珠把那副画也算到了里面,因为画里有个穿黑色西装戴黑色礼帽的风度翩翩的男人……” 余申心口重重一窒。 可初南话不停:“那个男人让钟钟想起你,所以在钟宝珠的刻意引导下,她无法自制地抚上了画中人的脸。余老师,她以为她不过是在抚摸一个无缘的故人,她不过是遗憾着无法再和那人跳上一支舞,可是老师……” 余申重重地阖起眼:老师,老师…… “老师,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老师,知道我们钟钟为什么会死了吗?警方为什么会绕那么大个圈子、为什么会以为那副画就是钟钟自己去买的?因为画上有钟钟的指纹,就在画中男人的脸上!可其实她不过是想再抚摸一次那个男人的脸……” “老师,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她不过是想再和你跳上一支舞,那么多年来,她始终也没能把你忘记。可现在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如同一个笑话!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于金钱,可事实上她的死因是什么?是你知道的某个大人物,是你不知道的她对于生活的绝望……” “够了!”压抑的呵斥从余申口中挤出来,虽是呵斥,可音量却低得不能再低。 他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眼前女人冷静的面容。 清泠泠的月光透下来,射得她的脸发白,恍然间,余申仿佛透过这张惨白的脸看到了七年前那道倔强的身影,记忆中那女子有着最温存而坚韧的眉眼,她孤高而倔强,坚毅而果敢,在人来人往的舞台中央,对着他,施施然微笑—— “老师,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余申沉默了,很沉默很沉默。 最终是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僵持。余申略微失神,条件反射就去摸自己的口袋。 可初南已经接起了电话:“我的。” 她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冷酷地朝着他一笑:“余先生,看来我的猜测应验了。” 手机接起,郝美人火急火燎的声音急就传过来:“小南姐不好了,钟宝珠她、她在拘留所里服毒自杀了!” 声音太响,夜色太静,风一吹,郝美人的话一分不动全被送进余申的耳里。 余申猛然抬眼。 初南脸上是料中了某事的冷静。 夜风轻轻吹着她的发,将女人一袭浓密的长卷发吹散在空中,配着她坚毅的眉眼和冷静得几近冷漠的声音,让余申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欧洲童谣里嗜血的女巫。 “律师去过警局没?”女巫用冷静的声音问。 余申有略微失神:这孩子,终究还是如吴绮萍所言,长成了和她父母截然不同的样子。 郝美人不知电话这头的动静,只是顺着初南的话答:“律师?律师下午刚来过啊。” 初南:“行,去确认下律师都和钟宝珠说了什么。” “好……等等!不是,小南姐你该不会是怀疑……” “不是怀疑,是肯定。”初南挂上了电话。 余申已经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几个钱多得没处花的资本家,动动嘴皮子,设计一个没脑子的去雇一个杀人犯,两个肉中刺眼中钉就这么顺利地从世界上消失了,顺利之余,还劳架一票基层干活的为了这事熬上一夜又一夜。” 初南饶有兴味地点评着这出 “谍中谍案中案”,冷血得如同点评刚看完的某一场电影:“你们‘吴柯’的行事方式,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灵活呢。” 她态度愈冷静,语气愈轻慢,就愈是挑战到了余申那条敏感的神经:“不过我还挺好奇呢余先生,你现在对你们家老板,究竟是什么心态呢?毕竟虽说余先生看着风度翩翩,可这一生能让钟妍那样的女人在心尖藏上十年,也真是神明保佑、祖上积德了。” 一句话下,余申眼底无法克制地划过抹痛苦的神色。 这个儒雅的男人,在过往几十年的岁月里或许也曾经历过无数荒唐可怕的惊涛,可这世间难得的一点真心,一个女人从年轻时候便虔诚地将他揣在心尖上的那一点真心,或许再熬过下一个四十年,也难遇。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钟钟出事后的那几天,自己曾满心混乱,总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当时的他去查了钟钟生前的轨迹,查了网上的流言,他甚至把留有钟钟影像的东西全都搜集了过来,最终,在《深海迷情》的杀青宴直播中,看到了那女孩看向自己的眼。 那时酒宴正抵高潮,觥筹交错间,她手执着酒杯,往前走。 而他正好在前头和熟识的工作人员说话。 举着酒杯的钟钟孤身向前,却突然又停下了步子,在眼见了他之后,在极短暂的犹豫后,还是转身,走往了另一个方向。 她不想就这么迎上去,不想在璀璨灯光中,再看一次这个男人带着距离的笑脸。 原来她始终,始终也学不会将他当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七年。 那一些年轻的曾经被用心隐藏过的心情,被碾碎在后来不堪回首的无常里。 她无法走近,无从交心,只能远远地隔着人群,看上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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