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边,纪盈单手撑着脸看着庭院中正在练枪的陈怀,她换上了沈潇远才让人送来的捕快装束,灰白颜色,穿上倒显得人气色不佳。 那差使今晨走时,纪盈和陈怀去相送,差使悄悄牵过她的袖子,眉目流转露出精明样子说:“纪三姑娘一切安心,荆国公府中,陛下与老臣自会多替您照料。” 抢人家的儿子女儿,倒说要照顾人家,真是够胡扯的。 她嘟囔着,烦躁地踢了踢墙角。 陈怀停下喝水时,小窗边唯有一株早梅抽出一点嫣红颜色的蕊,深红木框里袖子卷起露出小臂的女子古灵精怪又怨气冲天着,愁思颇重,却在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笑了笑,缩了缩肩。 她有点儿太安分了。 陈怀这样想着,看了看手中的长枪问:“夫人要一试吗?” 将门出身,一点招数还是学过的,但纪盈却皱眉摇头,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不会。”她僵硬转身。 明明会。 舞枪流转,回身敏捷,从前她枪尖指向他的一幕,他还记得。 捕快配刀,纪盈拿着新刀试了试,倒还算好使,明日便要去府衙领差,总算不用整日提心吊胆面对着陈怀了。 “将军,”管家忽然前来,“城中守军中两个副将起了争执,在军中私斗,席主簿说他的品级料理不了,就把人送你这儿来了。” “好,就他们二人前来吗?”陈怀问。 “还有一个女子……抱着一初生子。”管家低眉。 “军中私斗不论缘由,先赏十军棍,打了再让他们二人进来,”末了,陈怀背过身又道,“我不想听到求饶声。” “是。” 管家看了看纪盈眨巴着眼睛好奇的样子,行了礼后将一个抱着幼子的女子送到了纪盈面前。 “请夫人在后宅中照料一会儿,前厅议事毕后,老仆再来带她走。” 纪盈点了点头,看着面前女子一身粗布衫子,倒是生得白净,一支木簪固住了头发,耳后有个刺字,抱着孩子唯唯诺诺的,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怀里是个男孩,不过满月的样子,纪盈看他安睡着就叫人放到床上去了,五里“喵”了几声,趴在床边一脸好奇。 瞧着那女子太过拘谨,纪盈便问:“你多大年岁啊?” “禀夫人,十七。” 纪盈看了看她,又瞧了瞧孩子,正要转头时就听到扑通一声,那女子已经跪在地上。 “请夫人救我。” 喜雁来奉茶,听着那女子颤巍巍讲着自己的事,也一时恍神坐到了纪盈旁边,变得愁眉苦脸。 这女子是妓/女,自她进门时纪盈便从她的刺字看出来了。 这孩子是她一月前才生下的,按理说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生下孩子,她却靠着诸多法子一直瞒到了生产。 生下来后,麻烦事才开始。 来找陈怀理论的两个副将都是来争这个孩子的,便因此在军中起了争执,来此就是要陈怀给个判,将孩子和这女子归了谁。 “那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喜雁问。 纪盈拧了拧她的脸,疼得喜雁泪眼汪汪。这问题是白搭。 果不其然那女子摇头,纪盈便问:“那你想跟谁?” 女子仍是摇头:“奴婢谁也不想跟。” “可你怎么养得了这孩子啊?”喜雁皱眉。 女子又拜下:“故奴婢斗胆,请夫人留下这个孩子吧,为奴为仆,养在府中就好。” 纪盈手微僵。 她还未应承,管家忽而来唤这女子,说是陈怀请的。 纪盈领着那女子去前厅,两个挨完军棍的副将跪在庭中,陈怀的神色莫测,那视线却是直直落在了那女子身上。 “姑爷怎么这么看着别家女子啊?”喜雁低声嘟囔。 他不是在看那女子,他是在看女子怀中的孩子。 纪盈敛眸,看来陈怀也弄清楚来龙去脉了,开口便是问那女子想如何。 女子看着纪盈,只对陈怀说她谁也不愿跟,倒让人犯了难。 那两个副将又争执了起来,被陈怀的眼神制止了,这下所有人就盯着陈怀,毕竟到最后就是他一人之言的事。 陈怀紧皱着眉,垂眸似乎在思索,一动不动。 那两个副将开始历数自己的功劳和对陈怀的忠心,听得纪盈哑然失笑。 她见状忽而蹲下身看着那跪着的女子:“你自己生下这孩子的吗?” “是,奴婢的母亲在乡中时专管妇婴病症的事,故而奴婢从小学过。”女子答道。 纪盈蹲着思索了一阵,见陈怀喉结微动想要开口,抢先一步:“将军,留她和孩子在府中吧。” 反正也弄不清这孩子究竟是谁的,给了谁都是一阵闹腾,不如谁也不给。 众人望向她,在一片不解里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干涩笑道:“她会接生,也懂育子,或许过段日子我用得着呢。”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她肚子上。 都觉得她在说笑,却没料到陈怀应了声“好”。 “姑娘,你说话也不讲究些。”喜雁急得瞪她。 她从来就不讲究。 身旁的人脸色皆惊骇,陈怀只是眉毛微动。 管家见状也便让人去安排事,将那两个副将请回营,转身时他又想了想,低声请示陈怀:“将军和夫人已有孕子之打算了吗?” 陈怀瞥了他一眼。 晚间时,喜雁看纪盈一粒粒吃酸梅子,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没那么快就有孕,胡思乱想什么?”纪盈叹说。 “姑娘胡说八道也就罢了,将军也应下,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莫不是真的对那女子……”喜雁有些发脾气般扔下铜盆,哐里哐当的。 “我是太纵着你了,跟我发脾气?”纪盈轻拍喜雁的脸颊。 陈怀只是想到了自己。 世人只知陈怀的父亲曾经是个逃兵,后来全家被罚没为奴。 但她还知,他母亲也曾是妓,且那逃兵或许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一个逃兵,一个妓子,就这么凑在一块儿养大了他。 或许曾经他的母亲也跪在那儿,等待着哪个管事的人,处置她和她的孩子。 飘零无依,争来抢去。 留下那女子和孩子,他也能记她一份好吧。 纪盈叹了口气,正想熄灯睡下,门前却来了人影,说是管家派来给她送睡前汤的。 红枣枸杞,还有些说不出的食材,喝起来倒是清甜可口。 “怎么今日突然送这个啊?”她咬着勺问。 “管家说,是给夫人送的滋补膳食,往后都要送的。”婢子答道。 滋补,补什么? 看到碗里的莲子时,纪盈动作一僵,眼前一黑。
第5章 、还债 沂川府的情况和纪盈想得有些不一样。 照着陈怀和席连第一晚见到她的那场面,她还以为这是个什么成天出大祸乱的地方。 可真到了沈潇远手下做事,成日里也不过是这家的肉被那家的狗叼走了,这山户丢了的锄头被邻居家偷了的事。 “从前在县里是这些事,怎么一府的衙门,还是这些事。”纪盈抱着碗坐在同僚身边时神情懒怠,方才被抢夺两只鸭的一个老人挠了一爪,脖子上还有些泛红。 “吃菜吃菜,无事便是好事。”同僚催着她用午膳。 当初是知道她身份,沂川府的衙门不好拒绝,算是卖个人情给陈怀,这府衙中上下也都是知情的,这就免不了说话时他们会多加善待。 “下午去东街收赋税,你要是无聊,咱俩一块儿去呗。”同僚说道。 也罢,总比在这儿跟鸡鸭打交道好一些。 收赋税是有些门道在里头的,纪盈从前做过,那些个商户倒是会乐呵呵拉着你的手攀亲道友,临了了来一句“通融通融”,塞些银块在捕快手头,那账目上的不对劲就能被当做看不见,便能少交些米钱。 沂川府也不会例外,只是那酒楼商户盘算了半天银两,把一些碎银块放到纪盈手中时,她正色道:“我不缺钱。” “你这就不懂事了,从前没见过啊?”同僚小声对她说。 “从前就见过,但我一直不缺钱,从来不收。”她耸耸肩。 …… 同僚跟那掌柜的使了使眼色,掌柜的赶紧说:“楼上有酒菜,快至晚膳时了,这位官爷先上去坐着,我再算算账。” “你先上去,我来看着。”同僚说道。 知道他们什么意思,纪盈也懒得自讨无趣,都催缴了一个下午了,是该歇歇。 她才上楼往着掌柜说的隔间去,跨过面前的大柱子就见到了一道身影,吓得她立刻退回了柱子后。 她抱着柱子悄悄探头,看清了那道青蓝身影是陈怀。 陈怀推门进了一房间,露出来的光景里,房间里还有好几个人在吃喝说笑。 应酬吧。 纪盈偷偷跟过去,趴在那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今日这宴是沂川府的知府攒起来的,座上那知府多次跟陈怀使眼色,陈怀待到众人都酒酣耳热时才举着茶杯起了身。 这是给他化解恩怨的局。 在座的都是沂川府本地的豪门,前段日子这些豪强将专门养马的地全都囤积起来,要陈怀花大价钱来换。 陈怀懒得理,捧着皇帝的令直接强征了一块地,与这些人结了怨,他们竟是结伙想要断给军营的日常补给。 今日陈怀就是来伏低认错的。 门外的纪盈听到陈怀赔礼道歉,和那些个豪强偶尔的讽言,大抵猜出了事情原委。 见有人出来,纪盈躲到一边,两个男子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这意思是这回就作罢?”走在左侧的男子说道。 “自然,他肯低头,咱们也让一步,别闹太难看。” “呵,一个泥坑里的奴才,我们也得让步了。” “他如今是何品级,又才娶了京城贵族之女,自然也不比咱们差。” “我听人说,成婚三日,有个妓/女闹到他们家去了?他那夫人大抵也不待见他。” …… 纪盈靠在门上正在琢磨他们的话,就听到里头的人问:“陈将军的新夫人呢?今日怎的不一道来。不会是看不上我们吧?” 这话是想说她看不上陈怀才对吧。 陈怀闻言只是淡淡道:“她亦有公务。”而后皱眉看了看手中微晃的杯中茶,和面前一道酒酿菜。 糟了,不该吃的。 “官爷,您这是……”来上菜的伙计狐疑看着纪盈。 “我是……” 门突然打开,纪盈看着要出门来的陈怀,刹那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伙计低头将菜捧了进去,纪盈被陈怀盯得心虚,他怎么一动不动。 “夫人,能帮我一件事吗?”他压着嗓音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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