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眠不知道谢琼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面露疑惑,却还是如实答道:“自是记得,不过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大概是在崇明十三年,那年你多大?算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吧。那年倭寇盛行,时常侵犯江浙一带,你可有印象?” 宋殊眠的记忆之中生活安稳,她一直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长大,就算是倭寇抢到了到她家门口,她也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谢琼婴道:“泉州府确实并未被殃及,浙江那带温州府、台州府最甚,倭寇多次入侵二地,杀害居民,奸/杀妇女,抢掠钱财,以至于生灵涂炭。” 这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之久,没有想到谢琼婴至今都还记得,甚至就连哪省哪府都能说出。 谢琼婴的语气平淡,可看着远方的眼神却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愁苦。 “倭寇嚣张至此,百姓遭到如此迫害,可你知道朝廷,内阁怎么说吗?” 宋殊眠摇了摇头,“如何?不派兵驱逐他们还等什么呢。” 谢琼婴说道:“江浙一带请求支援的文书来了一道又一道,两地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孩,刀俎待割之鱼肉,内阁连着开了两天的会,最后只给了两个字。” “没钱。” 当年闻昌正虽已上任,可还没有任职几年,国库依旧空虚。宫里头一边有皇太后想要修建的庙宇,北方那头还有要修建的长城,各个官员中饱私囊,哪里还有闲钱拨军需至浙江。 “他们打着让浙江那块干脆烂掉了的心思,大昭两京一十三省,不差浙江那几个府县。如此大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就这样放任自己的百姓被人糟/蹋蹂/躏,多荒谬无耻啊。温荀气得欲死,自此立誓要当将军。可当将军有用吗?没用啊。浙江是因为没有将军才置于此番境地,被倭寇践踏至此吗?” 谢琼婴声音有几分沙哑,说道:“将军救不了世,因为文人误国。” 谢琼婴那年十岁,在得知那些文官的歹毒心肠之后,当即挥笔做了偏策论,《民论》。通篇言说百姓之重要,文官之糊涂与懦弱。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篇斥责百官的策论,却于京都之中广泛流传。因为这篇策论实在做得太好了,好得叫人顶礼膜拜。策论由京都才子们喜欢的华丽辞藻构成,可却非华而不实,反而一词一句十分精妙准确,一语中的,非此不可,且逻辑严谨,上下句子骨肉相连,浑然一体。 就是那些们文官们读完之后,都得心甘情愿认了这骂。 而谢琼婴做出《民论》的时候,只十岁。 许是这篇《民论》触动了当时首辅闻昌正的心中某一根弦,他当即改变策略,上书崇明帝。 从如今看来,宋殊眠知道浙江终究是没被放弃,她仰头看向谢琼婴,“后来如何了?” 谢琼婴说道:“老师出面解决了此事,他以一人之力,对抗群臣,势要支援浙江。最后皇太后的庙宇暂时停工,拨钱去了浙江。后来也因为吃了这个亏,他势必要改革。” 皇太后的庙宇停工,最恼火的不是皇太后,而是一些大臣,他们正等着修建殿宇的时候从这里头捞钱贪污。 宋殊眠知道谢琼婴的老师是闻昌正,但她先前从来没有从他的口中听他称呼过他为老师,这是第一回 。 谢琼婴年少之时和吕知羡走街串巷,他们见过山见过水,见过高门大户,也见过太平盛世之下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谢琼婴知道大昭朝廷是个偌大的文官体系,文官贪,文官坏,却也只有文官能救大昭,他年少之时就曾立志于此,入仕救民。 他十五岁放弃的是自己,亦有心中的抱负。 他说,“文人误国,可我想要成为老师那样的人。” 他以老师为表率,老师却生生刺了他一刀。 老师心中有万民,可他却不在其中。 阴云越发深重,宋殊眠的膝盖骨这个时候又疼了起来。自从那两回罚跪之后,宋殊眠的膝盖便留下了伤,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不止。 她忍了痛意,可谢琼婴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见军队终从视线中消失之后,他在宋殊眠的跟前蹲下,“我背你回去。” 宋殊眠靠到了他的背上。 “这些事情加起来,温荀厌恶透了京都里头的文官,可我终究要为此一员。他还顾念着旧谊,可我不能再厚颜无耻。” 宋殊眠趴在他的肩头,声音有些沉闷,“可是,他若是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呢?” 谢琼婴的声音有些发颤,“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如今这样,还怎么回到从前啊? 他朗润的少年音色,说着这样不堪的话,实在叫人心伤,宋殊眠也终不再说。 自从吕知羡在酒楼里头“提点”过那些公子哥之后,他们自然也不敢再说这件事情了,若是真传到了谢家的耳朵里头,他们确也得罪不起。 可他们不说,别人也会说。加之被有心之人落井下石,这话越传越甚,最终还是传到了谢沉里头。 谢沉听到之时,还是在兵部衙门里头,偶听到了底下人的谈话,才晓得原有不少的人都在揣测谢琼婴这个县案首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谢沉也没有想到谢琼婴竟真的能考出些名堂来,本来只是指望谢琼婴莫要太丢脸了,考个试还闹出笑话来。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得了个县案首,谢沉心里头也是有几分畅快。 这会听到别人如此编排他,他心中自然是有气。 可转念一想,谢琼婴先前如此品行,如今转变如此之大,不惹人疑心才是怪了。但他行得端正,绝无通私一事,这事还真就是个哑巴亏。 谢沉叫这事情堵得慌,就连下值回家的时候脸色也不太好看,惹得衙门里头的下属一阵猜测,问他是碰到了什么烦心事,他也不说,就让人一个劲地猜。 这些事情,若是谢沉真开口说了,堵得住他们的嘴,也堵不住别人的嘴,倒不如直接挂脸,让他们自己猜得劳心劳神。 天色将晚,谢沉回到家里头的时候,正巧撞见了从外头回来的谢琼霖。 谢沉看到了谢琼霖从外头进门,问道:“今日这是去哪了?” 谢琼霖看着谢沉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便知道他在为何事忧心,他神色如常答道:“也没有去哪里,只是去和友人小聚一下。” 谢沉闻此也只是点了点头,抬步往里头走去,谢琼霖忽然喊住了他,“父亲。” 谢沉顿步回头。 谢琼霖问道:“父亲可知晓京都里头最近的传言?” 谢沉面色更加沉了几分,“传言传言,如何当真。我行得正坐得直,还怕他们说不成。”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可事实证明,他还是被这些话影响了。 谁好人被莫名其妙泼了盆脏水能舒服?这些谣言,实在是烦人。 可这些事情,谢沉就算是用权势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你越是不让他们说,反而越是叫他们兴奋,到了最后衬得你像是狗急跳墙,急眼了一样。 总归谢琼婴名声不算好,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男子汉心胸宽阔,放任他们说去。 谢琼霖道:“父亲是行得正坐得直,可别人不一定。” 谢琼霖此话,直接针对谢琼婴。
第六十八章 谢沉显然是想到了谢琼婴, 他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谢琼霖像是自知失言,面露了几分慌色,赶忙解释道:“只是我怕琼婴还想着去给杜家翻案,如此一来, 剑走偏锋......” 谢沉细细想了一番谢琼霖此话, 谢琼婴自从杜家灭门之后, 确实性情大变, 但他本事再大,谢沉也不敢相信,只用十天, 就能过县试,得案首。若是真因为想给着杜家一个公道, 迫不及待想要考取功名,而此不择手段...... 不是没有这一番可能。 谢沉得了此话, 便匆匆离开, 谢琼霖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 也再没了方才的神情,面若寻常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件事情能在京都传成这样,谢琼霖确实功不可没。虽然此事也会让谢家蒙羞, 但他不在乎, 他只要谢琼婴不快意就行了。 谢沉先前已经应允了他,待到他三月中旬重新上任之时, 便传世子之位于他。 可最近谢琼婴的样子,让他有所心悸。他本来是想要杜家的死, 能把谢琼婴彻底压垮, 谁知道反而叫他振作了起来。 如今态势看来,若是谢琼婴真想要争, 世子之位他不一定能等到。 谢琼婴这人厉害就厉害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厉害。只要他肯争,愿意争,他们便都争不过。 谢琼霖回到春熙堂的时候,明氏正在桌前做着小孩的衣裳,而品哥儿正坐在床上玩着些小玩样。 见到谢琼霖回来,明氏只是抬眼瞥了一眼他,也没甚什么情绪,她近来孕吐得厉害,吃点东西就吐,谢琼霖这些时日也不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分明被革职在家三月,却还整日不着家。 谢琼霖察觉到了明氏思绪不对,从背后抱了上去,拿走了她手上的绣品,柔声说道:“不是让你别绣这些了吗?有了身孕的时候最是碰不得这些,万一把眼睛绣坏了可再难好。” 明氏见他如此说,也终有了几分委屈,“你总是这样说,可是我挺着肚子,你不叫我往外出,自己却是成日的往外头跑。殊眠也不跟我亲近了,那我在家里头还能做什么?一天坐到晚陪着品哥儿?” 提起宋殊眠,谢琼霖的声音冷了一些下来,“她这样的人你同她亲近些什么?门户不高,丧父丧母,心肠歹毒......” 谢琼霖话还未曾说完,就被明氏打断,她的语气带了几分不可置信,“郎君,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他们成婚几年,明氏从上一回谢琼霖打过宋殊眠之后,便觉得他越发陌生,这一回他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活像个市井小人。 谢琼霖自知失言,可他却不觉哪里有错,他松开了明氏,话也生冷了一些,“我是你的夫君,你不站我这一头,站她那一头?” 明氏起了身,“我没有站她那一头,是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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