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沉默片刻,冷冷道:“那就砸了吧。” 话音刚落,儿茶自她怀里跳出来,纵身一跃,跳到车上堆放的酒上前。许是用力太过,最上面的那坛子酒晃了晃,眼看着就要跌到地上,原本坐在榻上的谢柔嘉立刻起身去扶。 只是她离得远,根本来不及。 好在一旁的黛黛眼疾手快扶住那坛子酒,酒才幸免遇难。 儿茶扬起一张十分无辜的脸,“喵喵”叫了两声。 文鸢知晓她根本舍不得,劝,“反正酒窖也空着,不如就先放在酒窖内。” 一脸倔强的女子抱起儿茶,“随你。” * 裴季泽走后的第三个月,长安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 这日,谢柔嘉去茶楼里听人说书,出来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驸马”。 谢柔嘉猛地回头,只见五驸马站在不远处正与人说话。 谢柔嘉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方怀里的书哗啦掉了一地。 谢柔嘉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丢给对方,转身要走,突然被他捉着衣袖。 她呆滞的眸光落在那只如玉似的手背上,缓缓地抬起眼睫,对上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雪的肤,乌的眉,一对含情眼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他生得真像裴季泽。 可惜再像,也不是他。 一脸冷漠的谢柔嘉抽回自己的衣袖,对方却抓着她不放。 生得极漂亮的少年急道:“殿下,是不认识我了吗?” 谢柔嘉想了许久了,终于想起来眼前的少年正是魏呈。 她淡淡一笑,“抱歉,我眼神有些不好。” 魏呈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两年未见,殿下还好吗?” 谢柔嘉不置可否,反问:“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魏呈指着不远处的茶楼,“我请殿下去茶楼坐一坐,好吗?” 左右闲着无事,谢柔嘉随着他去了旁边一间茶楼。 抿了一口热茶,谢柔嘉的魂儿终于归位。 她打量着眼前书生打扮的魏呈,问:“你一直都在长安读书吗?” 魏呈颔首,“如今我已脱了乐籍,并在靖安先生门下。” 谢柔嘉微微有些惊讶。 魏呈属于乐籍,根据大胤律令,乐籍不允许科举。 当初她原本想要帮他脱籍,只可惜被裴季泽重中作梗,后来她自顾不暇,就将这事抛之脑后。没想到他如今不仅脱了乐籍,竟拜在靖安先生名下。 靖安先生乃是当世大儒,想要拜在他名下的优秀子弟不知凡几,且不说魏呈的出身,他的才学还没到靖安先生破格收入门下的地步。 魏呈看出她的疑惑,道:“说起来,这一切还要感谢裴驸马。” 谢柔嘉不明白,“何意?” 魏呈抿了一口茶,一脸郑重道:“当年,是裴驸马将卖身契还给我,替我脱了贱籍,并举荐我去靖安先生门下读书。靖安先生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勉强收下我。” 谢柔嘉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 魏呈忙拿帕子要替她擦拭,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魏呈愣了一下,收回自己的手,与她说起当年之事。 那一年在葵姐酒馆,裴季泽找到魏呈时,魏呈以为对方必定是要杀他。 毕竟,一个男人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妻子有旁的男人。 而凭着对方的地位,杀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魏呈当时害怕极了,正思考怎样脱身,谁知对方只是将卖身契还给他。将他手上那串紫红色檀木手串换回去。并告诉他,若是自己愿意,对方愿意举荐他去读书。 接下来不用魏呈说,谢柔嘉也明白,魏呈选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那条路。 魏呈思及当日情景,无限感慨,“那时,我终于明白殿下为何那样喜欢他。那样的男子,当真叫人自惭形秽。” 谢柔嘉出神地望着窗外。 直到一盏茶吃完,她起身告辞。 行至一楼时,魏呈追出去,“其实我一直在想,但凡殿下当时待我一分真心,我必定要为殿下赴汤蹈火。可我心里明白,我于殿下而言,连他的替身都算不上。这世上,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也无法代替那个人。” 谢柔嘉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府中时,文鸢迎上前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谢柔嘉微眯着眼睛,道:“太阳太大,刺得我眼睛疼。” 今日是阴天,哪里来的太阳。 文鸢知晓她定然是外头遇见与驸马有关的事情,也没有再多问,道:“不如奴婢扶您去榻上躺一会儿?” 谢柔嘉应了声“好”。 文鸢扶着她在榻上坐下,又替她脱了鞋子,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谢柔嘉应了声“好”,眼睛却望着雕梁画柱的屋顶。 片刻后,道:“我想要回家瞧一瞧。” 这个家,自然指的是驸马府。 自裴季泽走后,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甚至每回马车经过那儿,都要绕道走。 文鸢不明白她怎突然想要去瞧瞧,可也没有多问,即刻命人去备马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 守门的人一见是她来,忙去通知主人。 一刻钟的功夫,裴夫人亲自迎出门来。 自江南一别,谢柔嘉还是头一回见到裴夫人。 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她像是比之从前老了四五岁。 原本她以为裴夫人心里定然十分怨恨自己,谁知裴夫人待她倒一如从前。 两人寒暄几句后,谢柔嘉道:“我想回去瞧瞧。” 裴夫人忙领着她回敬亭轩。 敬亭轩还是一如既往,打扫的极其干净。 因为还在丧期,满目皆白,唯有院中那棵大榕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花灯。 裴夫人道:“妾身原本想要叫人摘下来,可阿旻却硬要留下,说是三郎瞧见心里会高兴。” 谢柔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树上的花灯。半晌,问:“阿家,为何要待我这样好?阿家,难道不恨我吗?” 裴家因为她,折损了最优秀的子弟。 裴家的人应该恨她入骨才是,不该待她这样好。 裴夫人愣了一下,眼泪再次滚落眼眶。 她忙拿帕子拭干净眼角的泪,哽咽,“公主一定是在想,三郎不是妾身的亲生子,又无阿旻那样亲自抚育的情感,所以妾身待三郎,不如阿旻亲厚。” 谢柔嘉想起当日在鄂州时,裴季泽高烧时不断叫“阿娘”的情景,一时没有言语。 裴夫人接着道:“妾身嫁进裴家时,姐姐刚走没多久,阿旻也不过一个多月。最初,妾身心里是有怨的。毕竟,当时那种境况,就连婚礼都是草率匆忙的。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爷他沉浸在失去姐姐的悲伤之中,那段时日,家里唯一肯与我亲近的就是三郎。” “后来成婚时间久了,妾身与你阿翁的感情越来越好,阿旻也越发依赖妾身,再加上又有了阿念,三郎反倒待妾身尊敬有余,而亲昵不足。那时妾身才明白,他一开始待妾身亲近,只是怕妾身不适应这个家,三郎那个人,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照顾旁人的感受,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只可惜,却无人真正走到他心里去。” “后来我们举家搬到长安,他认识了公主,变了许多。有一回,他同妾身说,公主说要嫁给他为妻。他说,他不知该不该答应。自从姐姐去世后,妾身从未见过他那么高兴,妾身心里也为他感到高兴。只可惜世事无常,他不知怎么就在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妾身始终不明白如此,也曾问过他,他什么也没说。整个人打从那以后,变得愈发消沉。” “他与公主成婚的前几日,特地来找妾身。他说,皇后与圣人感情不大好,平日里待公主不够亲近,以至于公主自幼不大懂得与人相处,但是公主的心地极好。若是可以,请妾身帮忙多照顾一二,毕竟,他一男子总不好成日里待在后宅,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妾身当时心里很犹豫,毕竟公主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更何况,妾身也不是三郎的亲生母亲,恐怕更加不好做。可他十几年来头一回拜托托妾身,妾身心里总想要帮帮他。再加上他与妾身说了许多公主的事情。公主的喜好,公主的脾性,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公主,不过是有些小脾气的小姑娘,与妾身的阿念,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实在与传闻中那个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相径庭……” “他很肯定地说,妾身与公主相处久了,一定会喜欢公主……” “他还说,公主她最讨厌过节,不喜欢冰冷的宴会,公主最喜欢的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 裴夫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临走前,道:“逝者已逝,公主要向前看,若是三郎还在,定然也希望公主过得好。” 裴夫人走后,谢柔嘉望着屋外已经暗沉下来的天,命人将院子里的花灯一盏盏点亮。 这天夜里,她宿在敬亭轩。晚饭过后,阿念跑过来看她。 快要一年未见,高出半个头的小姑娘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瞧见她十分地高兴,有说不完的话。 谢柔嘉将她抱在怀里,静静地听她说家里的事情。 比如,裴少旻快要成婚,娶的仍是从前沈家的小姐。 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末了,问:“公主嫂嫂,三哥哥还会回来吗?他故事都还未讲完。” 谢柔嘉没有回答她。 她想裴季泽那个人坏得很,每回讲故事都只讲一半,害得她到现在都不知晓结局。 阿念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把脸埋在她颈窝,哽咽,“阿念很想他。” 泪水打湿了谢柔嘉的颈窝,从来都不擅长哄人的女子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道:“也许会回来。你三哥哥一向说话算话,最好了。” 怀里的小姑娘先是小声抽噎着,而后嚎嚎大哭起来。 直到阿念在谢柔嘉怀里哭睡着,裴少旻过来寻人。 谢柔嘉把阿念递给他。 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在那儿坐了许久才离开。 谢柔嘉起身回了屋子,躺在窗前的那张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院子。瞧着瞧着,仿佛间,石桌旁坐着一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 他回过头来望着她,淡淡一笑,那对含情眸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谢柔嘉忙起身去瞧,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孤零零的花灯陪着她。 这天夜里,谢柔嘉一夜未眠,坐窗前榻上看了一夜的星星,翌日一早,对文鸢道:“我想去江南走一走。” * 谢柔嘉到江南时,正值盛夏时节,江南风景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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