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我阿娘被押解长安的前一晚,我阿娘却因为舍不得阿耶随他去了, 孤零零留我一人在世上。我被押解去长安那一年刚满十四岁, 在一个女儿家最美好的年纪, 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沦落为最下贱的娼妓。” “公主金枝玉叶, 没有见识到这世上的恶, 不知晓这世上的人有多脏。押解我回长安的官差们一路上不断地拿言语侮辱我, 有一回, 他们甚至想要把我……就在我觉得我的人生要烂在淤泥里时,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将我救下。虽然时隔多年, 我却一眼就认出他来。我明明知晓就是因为他我耶娘才惨死, 我才被卖入教坊司,沦为最下贱的妓子。可他却出现在我最无助时,我就什么仇恨都忘了,只想着牢牢抓住他。” “我是罪臣之女,除非特赦,连被赎身的机会都没有。后来在他的打点下,我虽入了教坊司,却并没有接客,而是被安排在教坊司的后院内,就这样安稳妥帖地被他藏起来,这一藏就是半年。” “后来有一日,他同我说,他已经想好救我的法子,只需要再等两个月,到时他把我送回冀州老家,可在那儿安稳一生。他不知道,我只想要留在他身边。我知晓我的身份见不得光,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肯留我在身旁,无论为奴为妾,只要他心里有我的位置,我便心满意足。之后我便一直在等他救我,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他与我约好的日子。”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秋季的急且冷,像是要将白天下成黑夜。 楚玉向窗前走去,行走间,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望着外面密集的雨幕,想起那一日,也下了这样的大的雨。 “那一日,我一睁开眼就起来梳妆打扮,换上他叫人送来的衣裳,满心欢喜地等他来接我。我心里打定主意,待他救我出去以后,我就同说,我要留在他身边。可我那日从东方既白,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他。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悄悄地溜出后院,想要去打听打听情况,结果却被几个吃醉酒的纨绔子弟拖到一间黑漆漆的房里。谢柔嘉,你知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她绝望地听着屋外的雨声,期待他能来。后来,又害怕他来。害怕他瞧见自己那样不堪的模样。 她清清白白时,他尚且不肯要,更何况她被人那样糟蹋过。 后来他还是来了,只可惜什么都来不及。 她满身的鲜血与污秽,就连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 “事后我才知晓,那一日他之所以没有来,只是因为那一日你生辰,他被你留在宫里。” “我若是个清白人家的女儿,仗着他表妹的身份,还可同你争一争,这唯一的一点奢望也被你给毁了。” 楚玉越说越激动,“谢柔嘉,你知我有多恨你吗?我当时恨不得要去杀了你,可他却将我关了起来。他不允许我去找你,他将一切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甚至怕你知晓这一切,怕你因此而愧疚。多么可笑,在他的眼里,我的清白尚比不上你那一丁点儿的愧疚。他待你,竟然偏爱至此!” 话音刚落,一道紫电伴随着阵阵惊雷,打在窗户上,照亮她因为恨意而扭曲的脸。 “谢柔嘉,在你最快乐的那一日,却成了我的人间地狱。所以我发誓,我要让每一年你的生辰,都成为你最最痛苦的日子。后来,他想法子用一个自杀的伎女换了我的命,想要带我出去,我那时却无论如何不肯随他出去,并且想方设法成为兰桂坊的花魁。你不是一直想要知晓他究竟为何会拒婚吗?是我。我故意在你及笄那日威胁他拒婚。我就是要叫全天下的人知晓,就算你贵为公主又如何,他为了一个伎子不要你,我要让你丢尽脸面,我要让他精心呵护的高贵公主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谢柔嘉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背后竟发生这么多事。 她想起十三岁生辰那一日,她的父母再次起了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几乎每一年生辰前后,平日里就不睦的父母争吵得特别凶。 那一次也不例外,甚至吵得更加凶,一向要强的母亲坐在窗前掉眼泪。 从前父母争吵时,还有太子哥哥陪着她。 那一回,太子哥哥并不在长安。 彼时生了病的谢柔嘉烧的浑浑噩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觉得做人极没有意思,拿着一把利刃在手腕上划来划去。 就在这时裴季泽来瞧她。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刀,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躲在他怀里哭了许久。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太记得,她烧得实在太厉害,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待到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上,裴季泽也已经离开。 却不曾想,这背地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将眸光望向锦墨,向他求证此事。 锦墨抿了抿唇,道:“那一日,公主烧了一夜,公子实在不放心,就一直守在公主跟前,直到退烧才放心离开,待到匆忙赶到兰桂坊时,事情已经发生。”顿了顿,看向楚玉,“这些年公子一直因为此事心怀愧疚,可谁又能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谢柔嘉闻言,整个人几乎都要站不稳。 一旁的文鸢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文鸢望着楚玉道:“你这个人好不讲理,我们公主那时压根就不知有你这个人,你怎能将责任推到我们公主身上!” 一脸愠怒的楚玉正要说话,只听谢柔嘉追问:“你拿什么威胁他,你的命?” “我的命?”楚玉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咯咯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才直起腰来,气喘吁吁道:我的清白在他眼里尚不足你微不足道的愧疚重要,我的命能值什么呢?我自然是拿他最在意的东西威胁他。你猜,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东西…… 谢柔嘉捂住疼得几乎要窒息的心口,正欲说话,锦墨已经大步上前,冷冷道:“公子已经去了,表小姐非要让公子走得不安生吗?” “表小姐总是怪旁人。您总觉得公子待公主好,却瞧不见公主待公子好。退一万步说,公子他就是喜欢公主又怎么了。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可您,步步紧逼,逼得他失去最爱的女子。您得不到公子的爱,痛不欲生,就想毁掉他。可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当初,也不过只是想要救自己的妹妹脱离苦海而已。” 楚玉闻言,眼眶蓦地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 她指着谢柔嘉,恶狠狠道:“你们骗我!定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他那个人,爱她如命,又怎会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他定是为躲我!” 锦墨正欲说话,谢柔嘉冷冷道:“让她说!” 锦墨迟疑,一旁的裴少旻道:“你们瞒来瞒去,到头来阿兄还是去了,那么,还留着这些真相做什么。” 锦墨犹豫再三,退到一旁去。 这会儿平静下来的楚玉道:“你想要知晓,就把我脚上的脚链打开。” 谢柔嘉道:“把钥匙给她。” 裴少旻犹豫再三,给锦墨递了一个眼神。 锦墨从袖中摸出钥匙,缓缓上前,将钥匙丢给她。 楚玉解开脚上的铁链后,径直走到妆奁台坐下,拿起台上的梳子一边梳理自己凌乱的青丝,一边缓缓开口,“公主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谢柔嘉自然记得。 一袭雪衣的柔弱女子跪在漫天飞雪里,犹如一朵开在雪窝里的雪莲花。 却没想到是一条毒蛇。 “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回见面。你十二岁时,我便见过你。” “我初到兰桂坊,就听说太子宾客裴季泽与安乐公主青梅竹马,只待公主及笄,成就一段佳话。教坊司的女子提及你与他时,无人不羡慕,我听了心生妒意。在我眼里,一个骄纵跋扈的公主,又怎配得上他,我一直想要见一见你,可一直没有机会。直到有一回,听到有人说你来了,特地换上婢女的衣裳出去瞧。” 楚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谢柔嘉的场景。 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簇拥着一个一身着翻领绯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美少女入内。 她往那儿一站,不动声色将在场的人比到尘埃里,兰桂坊最美的花魁娘子到了她跟前,被衬成烧火丫头。 模样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流。让人知晓,戏文里所说的金枝玉叶就该是个她这个模样。 楚玉当时望着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他们离开时,楚玉偷偷跟了出去。 那一日外头下着雨,传闻中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却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翻身下马,替一个老婆婆捡散落一地的苹果。 楚玉从那一刻就知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过她。 可她实在好不甘心! “我告诉他,你是裴温与皇后的女儿。” 话音刚落,文鸢大声斥责,“放肆!你竟敢污蔑皇后!” “污蔑?”正在梳妆的楚玉冷笑,“我阿娘与皇后娘娘也算是旧相识。皇后与裴温也算青梅竹马,后来两人因为一些小事发生误会,被当今圣上横刀夺爱。” “当年陛下仰仗皇后的家世坐上皇位,过后却又瞧上江贵妃。两人因为江贵妃几乎闹到反目。皇后一气之下搬到庵堂去住。而那段时日,裴温时常去瞧你娘。有一回裴温去瞧皇后时,有人趁机在两人的饮食里下了迷情药。其实,裴温那天夜里什么都没做,但是天子却亲眼瞧见他衣衫不整地从皇后的禅房里出来,而可怜的皇后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天子,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是对皇后有情,也许是因为形势所逼,天子并没有声张此事,只是秘密处决了当晚在场的宫女。而其中一名宫女逃到冀州,成了我的奶娘。这些事情,都是她说与我听的。公主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皇后,我可有半句假话。” “谢柔嘉,天子心中一直认为你是野种,这才是他憎恶你的真正缘由。而我却借着这件事要挟他,若是他敢娶你,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害怕过,他甚至不敢跟裴温去求证。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担心你不是公主。后来我才知晓,他生怕因为这件事伤了你那尊贵的自尊心,怕你知晓你在自己的父亲心里不过是野种,会活不下去。” “拒婚之后,你一气之下同你那个便宜兄长远走朔方。我当时心里高兴极了。只要你不要他,我就有机会。直到后来,他背着我偷偷跑去朔方看你……” 听到这儿,谢柔嘉猛地抬起血红的眼睛,问:“你是说,他去朔方找我过?” “你不知?”楚玉愣了一下,嗤笑,“也对,他心中以为你恨极他,喜欢的是你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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