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身子微微颤粟。 楚玉接着道: “之后你那多疑的父亲为了想要证实你究竟是谁的孩子,故意拿你去突厥和亲为由,逼他娶你。他怕你知晓真相会伤心,宁愿被你误会是因为权利尚公主,都不肯对你说出真相。” “谢柔嘉,就为了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到最后,他连命都搭上了,你说他这个人可不可笑?”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哪怕在他心里认为你也许真是裴温的女儿,还是想要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后来,我带着阿暖去江南找他,我想请他看在阿暖的份上再原谅我一回。可是他非但不原谅我,他还说——” 说到这儿,她正在画眉的手顿住,眼泪从眼眶里爬出来,爬得满脸都是,冲花了脸上的脂粉。 她连忙拿帕子擦干净眼泪,一边将脂粉扑到脸上,一边颤抖着唇,委屈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一生当中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我。” “他那样善良的一个人,甚至为了你对我起了杀心。” “可到头来,就是为了你那点儿自尊心,他却把命都搭上了,你根本不配他待你那么好!” 脸上的脂粉已经补好,贴花钿,点绛唇。像是画腐朽为神奇一般,原本形容可怖的面容成了芙蓉面。 屋子里光线暗沉,乍一看,艳丽之极。 妖冶的女子嘴角溢出一抹血渍,诸人瞧见她腹中插了一根金簪,献血顺着簪子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很快便积了一大片。 她望着面色苍白若雪的谢柔嘉,笑道:“谢柔嘉,我这一生,出身不如你,容貌不如你……但我有一样比你好,我比你爱他……” 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谢柔嘉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终于胜了一局的楚玉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离去,越来越多的血自她的嘴角溢出,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 她满眼泪水地望向裴少旻,哽咽,“我真的好恨阿暖,我真的好恨她,可我……” 裴少旻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那就好,那就好。” 瞳孔开始涣散的楚玉望着酷似兄长的裴少旻,仿佛回到她去姑苏的那一年。 模样钟灵毓秀的翩翩美少年向她温和一笑,“玉妹妹好。” 后来她因为想家,躲在院子里偷偷地哭,他特地做了一个竹蜻蜓哄她高兴。 她离开姑苏那一日,曾与他约定,待她大些,定会来瞧他。 他当时笑着应下来。 可她住在巷子里,那两年里,他虽时常来瞧她,却再也没有笑过。 她朝裴少旻伸出手,哭道:“泽表哥,下辈子我再也不做坏事,你原谅我……” * 院外。 谢柔嘉失魂落魄地走在雨水里。 文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出事。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放下心来,正欲劝两句,只见自家公主沁了雨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一开口,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来。 文鸢大惊失色,“公主!” * 谢柔嘉再次睁开眼睛时,已回到自己的房中。 守在一旁的文鸢见她醒来,忙道:“公主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柔嘉道:“去把两幅画拿过来。” 文鸢连忙去拿。 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将其中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谢柔嘉伸出指尖摩挲着画像上头的男人,想了许久,经消失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 那串手串,是她送的。 那一回她生辰,她与卫昭在一十分别致的小酒馆吃酒。 吃到一半,卫昭被人叫了去,迷迷糊糊地她好似瞧见裴季泽,还当自己做了梦。 谢柔嘉捧着那串紫红色手串跪坐在地板上,抬起盈满泪水的眼望向文鸢,哭道:“我在朔方等了他两年,恨了他两年,可他明明来过朔方,却不肯告诉我,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到最后,宁愿死,宁愿和离,都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文鸢,他就这样丢下我走了,你知晓我心里多恨他吗?我绝不会去他的坟前看他,我也绝不会祭奠他,我将来死后,更加不会同他葬在一处!” 这天夜里,谢柔嘉抱着那两张画哭得撕心裂肺。 翌日晌午她入宫去见了天子。 自上次行宫事变后,正当盛年的天子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两鬓半百。 他见到她很是高兴,忙邀请她对弈。 谢柔嘉并未上前,而是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想起自己幼年时,妄图在他这里得到一丝温情,不知为之付出多少努力,可得到的永远是一脸嫌恶的斥责。 她一直在想,一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所以他才这样讨厌她,想了很多年都未能想通这个问题。 后来她与裴季泽成婚,他竟突然对她转换态度。 她既忐忑又高兴,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好,原本不过是裴季泽替她洗清了自己作为野种的嫌疑而已。 她一想到幼年的自己,是如此卑微地讨好着眼前卑劣的男人的那一点儿可怜的亲情,就忍不住想要作呕。 就为了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父爱,她亲手葬送了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男人。 多么可笑! 谢翊见待自己一向恭顺的女儿用一种厌恶而又憎恨,甚至是鄙夷的眼神打量自己,不由地心生愤怒,“你这样瞧着朕做什么,是不是朕这段日子待你太好了!” 话音刚落,只听她用十分遗憾的语气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何我的亲生父亲不是裴温那样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想您应该很想知晓。阿昭,他的亲生父亲姓卫。阿昭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野种。” 说完这句话,她从谢翊的脸上先是看到震惊,继而是难以置信与羞辱愤怒。 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的男人指着她手颤个不停。 谢柔嘉知晓他这是急火攻心之状。 果然,下一刻,他一张口一口鲜血自口里喷涌而出。 早有准备的谢柔嘉退后一步,才未被波及到。 她敛衽向摇摇欲坠的男人行了一礼,好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行至殿外后,听到里头传来男人暴怒打杂东西,以及传召贵妃的声音。 他的确被戴了绿帽子不假,可给他戴绿帽子的却是江贵妃。 这是江行之临死前告诉她的秘密。 当年给她阿娘还有裴叔叔下药一事与江贵妃脱不了干系。 卫侯因他二人偷情郁郁而终。 卫昭一生都活在他们令人作呕的私情里。 裴叔叔也因他含恨而终。 而她的母亲更是被他困在宫里半辈子,摧古拉朽的一天天衰败下去。 还有她的小泽…… 眼眶发热的谢柔嘉抬起头望着碧蓝的天,一滴泪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他们不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她要他们二人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谢柔嘉伫立片刻,擦干眼泪,朝着皇后的宫殿而去。 一袭素衣的皇后正坐在宫里擦拭自己的那堆宝贝瓷器,暖阳在她身上镀下一层金色的光,愈发显得她眉眼柔和。 谢柔嘉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就理解这二十年来她心中积郁的痛苦。 也许只有在擦拭这些心爱之物,一颗不甘的心才能够平静。 皇后见她来,很是意外,“你今儿怎舍得过来瞧我?” “自然是想阿娘了。”谢柔嘉在她身旁踞坐下,拿出帕子帮着她一块擦。 皇后打量着自己今日格外乖顺的女儿,担忧,“你今儿究竟怎么了?” “我很好,”谢柔嘉将一个大肚子的胖娃娃拿在手中,“阿娘,阿宝是您的花名吗?” 正在擦拭娃娃的皇后手指顿住,“你怎突然问起这些?” 不待谢柔嘉说话,她笑了,眼角泛起淡淡的鱼尾纹,“那是阿娘的乳名。阿娘是你外祖唯一,也是最小的女儿,打从一出生,你在同外祖和你两个舅舅就阿宝阿宝的叫我。后来,你外祖去世,你舅舅碍于身份,也不再叫过。”说完,见自己的女儿眼眶泛红,忙搁下手中的瓷娃娃,替她擦眼泪,“好端端怎么哭了?” 谢柔嘉哽咽,“我只是想起幼时的一些事情。” 说起这个,皇后眼神里浮现出一抹愧疚,“如今想来,阿娘那时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忽略了你同你哥哥。好在,有阿泽一直陪着你。阿泽他,是个极好的孩子,可是逝者已逝……”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谢柔嘉伸手将自己受了一辈子委屈的娘亲抱在怀里,如同她从前哄自己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叫他担心我。阿娘,阿宝是个极好听的名字。”说完这句话,告辞离去。 直到她消失在宫苑里,皇后才回过神来,问赵姑姑,“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赵姑姑摇摇头,“大抵是真想您了。” 皇后闻言,轻叹一口气,眸光落在桌上的娃娃上,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年,也喜欢追着她叫阿宝。 只可惜,到最后她一步错,步步错。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希望他余生安好。 * 谢柔嘉从宫里出来后便直接回府。 这天夜里,谢柔嘉独自一人坐在水榭发呆,谢珩过来府中瞧她。 谢柔嘉知晓他定是为今日下午之事而来。 谢柔嘉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怪不得她幼时问父亲为何不喜欢自己时,哥哥从来都答不出。 哥哥,心里什么都知晓,所以才那样为难。 谢珩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道:“都知道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低头,一滴泪砸到地板上。 谢珩倒了一杯酒递给她,哑声道:“别难过了,哥哥说过,没有阿耶不要紧,哥哥就做柔柔的阿耶。” 谢柔嘉又“嗯”了一声,越来越多的泪砸到地板上,形成一个小水坑。 过了好一会儿,她哽咽,“哥哥要一直把他留在长安吗?” 也许有一日,阿娘会知晓裴叔叔去世一事,也不知到时阿娘会有多伤心。 提及那个从未爱过他们的父亲,谢珩的眼里闪过一抹憎恶,“你放心,哥哥会把他赶回洛阳去。这样,他就再也不能伤你同阿娘的心了。” 谢柔嘉道了一生“好”。 这天夜里,两兄妹在一块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 说到最后,谢柔嘉紧紧捉住谢珩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哥哥,我好想他。” 谢珩拍拍她的背,“哥哥知晓,哥哥,也很想他。若是待在长安让你觉得伤心,不如去朔方吧,就当散散心。” 过了许久,已经吃醉酒的女子哽咽着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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