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只是一个不大懂得如何同人相处,且心地很柔软的女子。 家中偶尔在一起小聚,无论有谁只要夸一句她身上的衣裳,或者是珠钗首饰,她要么当场就将东西转赠,要么就次日派人送过去。 府中上下的人都很喜欢她。 可今日瞧着,她态度上倒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 这是,夫妻二人吵架不成? 裴夫人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定了定心神,道:“妾昨日听阿泽说,今日是公主的十八岁生辰,所以府中女眷特地为公主设一小宴,想要请公主过去坐坐。” “有劳阿家,”神色淡淡的少女婉拒,“只是我今日有些事情要出门,恐不能赴宴。” 裴夫人也不好强留,与她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去。 待裴夫人走远,谢柔嘉朝府门走去。 早有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等在那儿。 谢柔嘉翻身上马。 文鸢见状,忙拦到马前,不待她开口,马背上明艳夺目的少女道:“你放心,这一回我不会偷偷地离开长安,我只是去找阿昭玩。”言罢,调转马头离去。 文鸢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看向不知所措的锦墨,急道:“还不快去通知你家主子!” * 雨势渐大。 待谢柔嘉在平康坊里一赌场门口停下时,身上都湿了大半。 赌坊门口的人一见是她,好似知晓她会来一般,一脸恭敬道:“卫公子就在里头等您。” 谢柔嘉下马后将缰绳丢给他,径直入了赌坊。 这里是长安城内最大的赌坊,一共有三层,里头乌泱泱地聚满三教九流的赌徒,噪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可这样糟糕的环境,却将像是快要窒息的谢柔嘉拉回现实。 成婚这段日子,她被裴季泽哄得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一袭绯袍,美得张扬夺目的少女穿过遭杂拥挤的人群向下走去。 不过是孤身一人,却无人敢上前招惹,甚至不自觉地给眼前贵气逼人,一脸倨傲的少年让出一条道。 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不要命的赌徒上前搭讪,被她一个眼神震慑住。 她一路畅通无袖来到最低层,只见对面高台之上的评判席上坐着一身着鸦青色袍杉,与在场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容貌因昳丽而显得有些阴柔的年轻男子。 他托腮望着擂台之上两个打得血液四溅的选手,眼神冷漠的眼神就像是在欣赏两只斗鸡。 她丢了的一颗心,在此时终于找到归处。 高台上的男人这时瞧见她,喜悦瞬间取代一脸厌世的神情,纵身一跃,落在她面前,笑,“妹妹,十八岁生辰快乐。” 她朝他递出雪白柔软的手,“咱们去吃酒!” * 裴府。 敬亭轩。 已经暮色四合,暮色笼罩着整个院落。 院子里那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榕树挂满颜色各异的花灯,却无一盏点亮。 只有廊庑下挂着的几盏红灯笼,在雨夜里摇曳。 孤独而寂寥。 屋子里,裴季泽捏着薄薄一纸《和离书》,手指微微颤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 成婚次日她便要说和离,可这样写和离书还是头一回。 一旁的文鸢心里担忧自家主子,说话难免怨怼,“驸马自幼就认识公主,应该知晓公主向来是嘴硬心软。今日奴婢同她说驸马要回来陪她庆贺生辰时,她嘴上没说什么,可人却眼巴巴地在家里等了一晌午。后来听说驸马被人给撞了,更是要急疯。她说只要驸马好好的,她就再原谅驸马一回,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说着说着,她眼底的泪涌出来,嗓子哽住,“公主那样骄傲的性子,从小到大在圣人面前都不曾低过头。可为了救驸马,在太极殿跪了一日一夜也就罢了,还向江贵妃低头告罪。驸马,怎能如此对公主,即便是不喜欢,就算是看在幼时情分,也不该如此……” 裴季泽喉结不住地滚动,“我去接她回来。” 他人才出院门,就瞧见门口立着一妇人。 正是裴夫人。 裴夫人打量着眼前既是嫡亲的外甥,又是继子的男子。 他自幼便聪慧懂事,性情也如玉一般温良,先是被选为太子伴读,后又凭着谋略过人的胆识被太子殿下选为宾客,不仅如此,还受到安乐公主的青睐,是裴氏一族近年来最优秀的子弟,已经被选为下一任家主。 且他一向洁身自好,身边服侍的全都是小厮,便是家中稍大些的妹妹,都十分避嫌,更别提外头的女子。 可偏偏这样一个品行高洁端方的君子,在外头养了一名伎子作外室。 若说他喜欢那伎子,这些年来又从不曾在他们面前提半个字,甚至除却他身边之人,根本无人知晓那伎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可若说他不喜欢她,当年,全长安的人都说他是为那伎子才在安乐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他亦没有否认过。 她问:“可是因为永宁坊的那一位?” 新婚那晚,她瞧见他竟匆匆离府,猜测必定是那伎子有关,心里一直悬着,总觉得早晚要出事。 果不其然! 他没作声,算是默认。 “三郎怎如此糊涂! 裴夫人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忧色,“这天底下莫说是公主,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夫君在外头养外室。” “姨母虽不知你与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何事,可公主是真心待你好。当日你与你父亲他们被关在牢里时,咱们一大家子被软禁在府邸,” 裴夫人想起裴家落难的那些日子,至今心有余悸,“寒冬腊月的天气,缺衣少食,你大伯又父哮喘发作,病得奄奄一息,却无药可医。外头守着的那些个畜生还意图对你的妹妹们图谋不轨,是公主及时送来御寒的衣物与吃食,还给你大伯父请来医师诊治。不仅如此,还特地派人守在府中,这才保全家中女眷的清白。” 说着说着,裴夫人眼含泪花,恳切劝道:“三郎,以后,与那人断了罢!” 裴季泽道:“我先去接公主回来。”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夫人才收回视线,问自己的陪嫁侍女春云,“你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婢女摇头,“自从三年前三公子在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也说不出。” 裴夫人想了想,道:“你明日派人去查一查那名伎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能由着他这么下去。” 若是为财,倒也好打发。 怕只怕为人。 连公主大婚之夜都能将人请走,可见那人手段一斑。 * 这边,裴季泽刚出角门,锦墨忙迎上前去,道:“已经查过,公主先是去了赌坊,在赌坊里待了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后来与靖王还有萧世子等人去了葵姐酒馆,一行人大约在一头待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 他说到这儿,觑了一眼自家公子,“是靖王背着出来的。此刻,人应该已经入靖王府。” 话音刚落,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攥紧手中的和离书,吩咐,“去靖王府!” * 靖王府。 卫昭将醉酒的谢柔嘉搁在榻上,不过倒个水的功夫,她人已经在外间的书架上翻找东西。 卫昭好奇:“柔柔在做什么?” “阿昭,我丢了东西。”跪坐在地上的少女转过脸来瞧他,一脸认真,“我在找它。” 她向来酒量浅,方才不过才吃几杯酒,雪似的脸颊染上两抹坨红,漆黑漂亮的眸子沁着水光,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舌醉酒后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早已经习惯的卫昭盘腿坐在那儿,眼含笑意望着她。 她找了快有两刻钟的功夫,也没能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气得躺在地板上非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卫昭捧腹大笑,想要将她从地板上拉起来。 她却不肯起来,竖起细白的食指搁在唇边虚了一声,“阿昭你听,外头下雨,我很快就发芽了。” 卫昭像幼时那般,与她头挨着头在地板上躺下,问:“究竟是丢了何物,我帮妹妹一起找,好不好?” 眼神里流露出迷茫的少女捂着自己的心口,“很重要,可是,我忘了。” “没关系,”卫昭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无论妹妹想要什么,我都想法子找来给你。” “你为何都不问我,”她吸吸鼻子,“今日为何没有同裴季泽一块庆贺生辰?” “那,想说吗?” “不想。” “那便不说。” 谢柔嘉“嗯”了一声。 阿昭总是这样,她不想说的话,他永远不会开口问。 她有时觉得,阿昭就是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如同两只幼小的鹌鹑,躲在一个坑里相依为命。 后来,裴季泽将她从坑里救出来。 现在,她重新又回到坑底,接着与阿昭相依为命。 “阿昭每一年都会陪我过生辰吗?”她轻声问:“明年这时,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他转过脸看她,“无论我人在何处,每一年的这一日,我都会回来陪妹妹过生辰,直到九十九。” 她不解,“为何不是一百?” 他笑,“我这么坏,也许勉强活到九十九。” 她终于安心闭上眼睛,“好,我信阿昭。” “不如,我们回朔方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再也不回来了。” 已经快要睡熟的少女“嗯”了一声,“再也不回来了……”” 直到耳边响起绵长的呼吸声,卫昭坐起身来,将已经熟睡的少女打横抱起来搁在自己的床上。 她睡得很熟,浓黑纤长的睫毛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霾。 他轻抚着她的眉心,想起幼时被族中子弟唾骂野种时,是她挡在自己面前打跑了那些人。 在他第一次想要动手杀掉一个羞辱自己的堂弟时,是她捉住他的手,告诉他,那些人不值得脏了他的手。 阿昭,是大人们的错。 阿昭,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他们不要你,我要。 她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话给他听。 她是他这肮脏屈辱的一生里唯一的光,在他如同荒野一般,满目疮痍的世界里开出的一朵花。 无法做夫妻也没关系,他给她当一辈子哥哥。 就这么陪着她,一年又一年,直至老去。 这时,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去开门。 是府中的管家。 他行了一礼,低声道:“公子,驸马来了。” “驸马?”桀骜不逊的男人斜他一眼,“哪来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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