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沉静的少女字字珠玑, 分明是在替她的哥哥拉拢他。 半晌, 一直未作声的男人一针见血, “柔柔, 如今就一定确保太子殿下能登基吗?” 谢柔嘉闻言,犹如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来, 浇得个透心凉。 他说得对, 如今这个局势, 谁又能保证太子哥哥一定会登基。 太子哥哥处置了不少江家的人,若是不能登基,那么等待哥哥的就只有死…… 明明室内温暖如春,谢柔嘉犹如处于寒雪天气,冷得直发抖。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突然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谢柔嘉抬起湿润的浓黑眼睫望着面前如霜雪一般的男人。 较之三年前,他的城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想起上一回同他吃茶,还是与他讨论他外放之事。 当时她以为是哥哥将他外放,还以茶代酒,祝他前程似锦。 他却并未与她碰杯。 想来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 他一直都在等。 等着给她致命一击。 他从头到尾,就不曾打算放过自己。 这段日子以来她自以为与他虚与委蛇,而他又何尝不是。 她想,她这一世,注定要与裴季泽既不能善终,也不能善了。 思及此,她反而安定下来,将眼底即将要涌出来的泪意憋回去,问:“那么裴侍从今日就同本宫交个底,裴侍从如今究竟是谁的人?” 清冷疏离的男人神色淡淡,“裴季泽是谁的人,要取决于殿下如何做。” 她沉吟片刻,问“何意?” 他缓道:“裴季泽希望殿下能同我一起前往江南,届时,殿下自会知晓微臣是谁的人。” 这是在威胁她。 她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道:“有时,我实在想不通,裴御史究竟意欲何为,为何死拉着我不放。”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若是我说我对殿下旧情难忘,殿下,信吗?” 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脸轻蔑地瞥他一眼。 早知她会如此的男人缓缓道:“看来微臣这回无论如何都哄不了殿下。既如此,微臣也不怕告诉殿下,微臣如今投靠圣人,很快地此事就会传开,到时微臣去江南后必定苦难重重,是以微臣需要殿下的助力。” 听了这话反而心里踏实的谢柔嘉道:“裴御史说的话本宫会考虑。”言罢要走,可他却不肯松手。 她一脸不耐,“裴御史可还有话说?” “下江南的行装已经打点好。”眉目若雪的男人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微臣给殿下三日的时日考虑,希望在此期间,殿下莫要再做一些微臣失了颜面之事。” 谢柔嘉正要说话,突然屏风后传来响动。 她盯着屏风瞧了片刻,轻“呵”一声,颔首答应下来,自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直到那抹高挑纤弱的绯红身影消失在院中,躲在屏风后的人这才走出来,“啧啧”两声,“她竟恨你至此,就算你将她哄到江南去,以她的脾性也绝不会与你重修旧好。” 裴季泽并未多言,给两人添了些热茶,端起面前的茶盏。 可是他洁白的指骨抖得实在厉害,新添的热茶洒在手背上,烫红了洁白的手背。 像是浑然未觉的男人抿了一口热茶,缓缓开口,“我知晓她恨我,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许凤洲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考虑同她说?” “此事事关重大,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绑在上头,”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的男人神色淡然,“如今圣人盯她盯得很紧,她越是不知晓内情,这场戏演得就越真,咱们的胜算才更大。” 许凤洲知晓他说的是实话。 若是知晓,无论怎么演,都会露出蛛丝马迹。 这事儿太子殿下连太子妃都没告知,就是担心戏不够真。 更何况他此次假装向圣人假意示好,圣人本就半信半疑,早就暗中派人盯着安乐公主与皇后殿下。 自古以来,但凡涉及到皇位之争,本就是将命悬在刀尖上,一个不慎,满门被诛,自然要慎之再慎。 他们这群人皆是太子党,而他的妹妹是太子妃,若是有朝一日太子不能为储,那等待许家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自己也已经着手为自己的妻儿留后路。 想来太子殿下那边也已经有所准备。 可眼前的男人倒也不必把命搭上去。 许凤洲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又何必非要趟这潭浑水。” “在她心里,家里人永远排在第一位,就连卫九郎都比我——”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接着道:“就算是我不趟这趟浑水,她也必定要趟。我是她的夫君,自然不会冷眼旁观。”言罢,抬起眼睫望着他,“你不必拿话试我。若不是圣人与江家,我与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叔父也不会至今昏迷不醒,你焉知我心中没有恨。” 许凤洲摸摸鼻子没有作声。 眼前的男人仿佛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也瞒不过他,唯独在情之一事上堪不透。 他轻叹一声,“也不知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她那个人,跟殿下完全相反,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的风流性子,没事儿就爱瞎承诺人,害得不知多少人当了真,惹了多少风流债。卫九郎就不说了,那个萧承则,已经知晓是你将他弄去岭南,恐怕此刻心中恨你入骨!对了,我听说,前些日子国子监里头有个姓崔的少年,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安乐公主的坏话,他当场跟人打了起来,恐怕,必定是她招惹过的。” 许凤洲细数着谢柔嘉“种种风流的证据”,末了,道:“这也就罢了,如今她公然地领着一个男人在城中招摇过市,这你就都忍得!”” 眉目似雪的男人不答,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抬睫望向窗外暗沉沉的天。 这会儿又飘起细密的雨丝,冷风裹着雨水的湿气一阵阵地往屋子里刮。 这个季节,江南,倒是极好。 * “公主,您没事儿吧?” 文鸢望着面前自打从驸马府里出来后就沉着一张脸的少女,“可是驸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谢柔嘉摇头,瞥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雨夜,道:“去靖王府。” 两刻钟后,马车在靖王府门口停下。 车夫去叫门,管家听说是她,忙亲自出来迎人。 谢柔嘉却并未进去,“阿昭呢?” 管家瞧着她面色不大好,忙道:“主子去见贵妃,临走前交代,若是公主来,可在府里头等。” 看来阿昭也已经知晓太子哥哥之事。 谢柔嘉瞧了一眼天色吩咐,“若是他回来,不必同他说我来过。” 正要上马车,文鸢低声道:“奴婢方才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咱们。” 谢柔嘉闻言不动声色地往后瞧了一眼。 可是她夜不能视物,也只瞧见浓稠的夜色。 她以为是裴季泽派人跟着自己,十分地不耐烦,“不管他!” 文鸢见状忙搀着她入了马车,待坐定后,见谢柔嘉面色不大好看,忙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问:“公主既然心里着急,为何不等一等卫公子?” “阿昭必定已经知晓太子哥哥的事儿,恐怕已经与江贵妃起冲突,”面色苍白的少女抿了一口热茶,待身子暖和些,缓缓开口,“他与江贵妃的关系本就极差,我若是开口,只会叫他更为难。且此事是江贵妃与江家所为,阿昭又能如何。” 文鸢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公子为躲避江贵妃与圣人都已经躲到朔方去了,若是再与贵妃闹僵,恐怕再不愿回来。 * 皇宫。 未央宫。 一袭鸦青色翻领袍衫,容貌昳丽的年轻郎君一动不动地站在殿门口,听着背后灯火通明的宫殿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女子的饮泣声,眉头皱得愈发紧。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大步折返回去。 原本还坐在榻上抹眼泪的美貌妇人见他回来,忙拿帕子拭干净雪白的脸颊,哽咽,“阿娘不哭了,阿昭你别恼。” 卫昭冷眼望着如同菟丝花一样美貌柔弱的女子,嗓音沙哑,“贵妃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何还这样不满足,非要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这一切都阿娘有何关系!”江贵妃刚拭完的泪珠又顺着脸颊滚落,“是他们两父子斗气!” “真没有关系吗?”卫昭逼近一步,“裴温一事,阿娘敢对天发誓,与江家,与阿娘半点干系都无?” 卫贵妃见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愈发伤心,“阿昭怎不想想,当初你大舅舅好好在江南道做御史,若不是裴季泽撺掇着太子殿下,你大舅舅又怎会死?” “好好做御史?”卫昭冷笑,“江兆林当年贪墨江南道的税收,这也就罢了,竟然胆敢行刺太子 ,本就罪该万死。若不是太子哥哥顾及着你与他的名声,江兆林岂会死的那样便宜!”顿了顿,又道:“当年是我将江兆林骗到船上,他的死我有份,不如这样,阿娘把我也杀了,好拿去给你那娘家哥哥邀功!” “阿昭,你莫要这样同阿娘说话好不好?”江贵妃捉住他的手,“是你太子哥哥他自己做错事惹恼你父亲,与阿娘何干!” “他不是我父亲,”面色极难看的男子抽回自己的手,“我父亲姓卫。” 江贵妃怔愣住,眼泪不断地往下流。半晌,她哽咽,“阿娘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同七郎还有你妹妹!” “那就更不要做!”卫昭冷声道:“我不需要贵妃为我做任何事!只要我活着的一日,我就为太子哥哥守着朔方!” “贵妃若是哪日要了太子哥哥的命,那就是与我为敌,我必定会为他报仇!” 江贵妃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痛不已,“我是你阿娘,你不帮着我,不帮着你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何非要偏帮一个外人!” “外人?”卫昭愣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只知晓,当年所有人都骂我是野种时,只有太子哥哥与她告诉我,我只是阿昭。请问贵妃,当时在何处?”不待江贵妃回答,他“啊”了一声,笑,“贵妃当时正与自己的情郎躲在寺庙里干柴烈火,怎会还记得这世上还有我这个野种!” 江贵妃闻言,面色惨白,跌坐在榻上。 卫昭瞥她一眼,喉结微微滚动,亦没有作声。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殿内愈发地沉闷。 实在呆不下去的卫昭要走,江贵妃一把捉住他的手,哽咽,“九郎,你要如何才肯原谅阿娘?” 听得这句称呼,卫昭微微红了眼眶。 他想起父亲还活着时,在院子里教他蹴鞠,眼前的女子就坐在廊庑下瞧着,时不时地,唤道:“九郎,你快过来,阿娘给你擦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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