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片刻, 道:“你若是倒下了, 鄂州的百姓怎么办?” “那柔柔呢,”他追问,“柔柔在心里如何想?” 谢柔嘉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朝廷的赈灾饷银还未到?” “便是告诉殿下也于事无补,”他轻轻揉捏着眉心,“只会叫殿下觉得忧心。” “裴季泽, ”谢柔嘉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当时胁迫我来江南时,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需要利用我的名声来替你在江南站稳脚。眼下,我心甘情愿给你利用, 你为何不用?鄂州若是缺粮, 你告诉我, 若是能抢, 我替你抢来。左右我名声不好, 也不在意再多担一个。” “可微臣知晓殿下并不是那种人, ”裴季泽伸手将她拉至跟前, “殿下是这世上心底最好的女子。” “别拿这话糊弄我,”她抽回自己的手, “现在要怎么办?” “微臣已经在想法子。”他拿来氅衣穿上。 谢柔嘉见他要出门, 拦住他, “都说不许出去!”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各地已经陆续开始下雪,我必须要赶在下雪前安置好所有的灾民。否则一场雪过去,不知要埋骨多少人。”已经穿好氅衣的男人嘱咐,“这几日冷就莫要出门去,免得动了胎气。”言罢离了屋子。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月门,谢柔嘉抚摸着根本就不存在的肚子,问:“文鸢,我来时一共带了多少钱?” 文鸢想了想,“五千贯。” 谢柔嘉沉吟片刻,吩咐,“去把阿奴叫来。” 文鸢见她神色严肃,也不多问,即刻去寻阿奴。 半个时辰后,阿奴匆匆赶回来。 谢柔嘉上下打量他一眼,“忙什么去了?” 阿奴道:“去帮着驸马建屋子。”顿了顿,又道:“驸马,极好。” 阿奴虽只是她的部曲,可骨子里野性难驯,甚少这样称赞一个人。 谢柔嘉想了想,吩咐:“去帮我办一件事。” 大忙她帮不上,可小忙,她身为公主,总要帮一帮。 * 鄂州城越来越冷。 裴季泽回来的也越来越晚,甚至有几晚,谢柔嘉根本不知他几时回来。 她倒是经常从河边浆洗衣裳的妇人们听到关于裴季泽的消息,都是他们的裴青天,有多么的厉害,在跟老天爷抢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裴青天,已经好些日子不曾睡过觉,活得比乌龟还要凄凉。 又说,裴青天臂刚来鄂州时憔悴了,回头公主瞧见不晓得多心疼。 她们胡说,公主才不会心疼他,没拿话刺激他,已经是高抬贵手。 她憋着劲儿等困厄过去,好好报仇。 不过这样听一听,倒像是心里有些安慰。 仿佛裴季泽真是无所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 * 冬至这一日,就连气候比较暖和的鄂州也飘起雪霰子。 坐在榻上的谢柔嘉望着外头地上白茫茫一片,心想这样冷的天没有棉被御寒,一早醒来,不晓得又要冻死多少人。 她不免有些忧心:“阿奴还未归?” 文鸢摇头。 谢柔嘉还欲说话,突然感到一阵腹痛,顿时疼得直不起腰来。 文鸢见她面色发白,吓得个半死。 好在只是疼一会儿就过去,待谢柔嘉缓和些,她道:“咱们现在就去医馆瞧一瞧。” 谢柔嘉正欲说话,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的功夫,阿奴入内,一脸喜色,“幸不辱命,已替公主办好了!” 谢柔嘉大喜,“走,去瞧瞧咱们的裴青天!” * 城外。 裴季泽一脸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几个衙役与医者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忙进忙出,不时地抬出一具已经冻得僵硬的尸首来。 一旁的郑远愁云满面,“能筹集的棉被棉衣都已经筹集完了,可还是不够。”朝廷的赈灾银子再不下来,不等饿死,也先冻死了。” 裴季泽吩咐道:“着人统计好冻死的人数,所有遗体一概火化掩埋。另吩咐医师每日熬煮驱寒的汤药,避免发生瘟疫。” 郑远应了声“是”,正欲说话,忽闻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人策马朝这边来,为首的是一身披红狐裘,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女。 正是裴御史的“幕僚”。 只见她后头好像还跟着十数辆牛车,也不知上头装了什么,如同一座座小山朝他们的方向移来。 郑远下意识看向裴季泽,只见对方已面色大变,疾步迎上前去。 那马儿才靠近,他竟不顾危险,徒手勒住缰绳,一把将马背上的人抱下来。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郑远心中对他佩服至极,拿他当自己人,眼下见他与一幕僚当众搂搂抱抱,忧心不已。 这万一传到安乐公主耳朵里如何是好! * 不远处。 裴季泽抓着谢柔嘉上下检查一遍,直到确定对方无事后,面色稍霁,“殿下如今有身孕,知不知这样很危险?” 谢柔嘉没想到自己来帮他,他竟一开口就寻人,抿着唇不作声。 一旁的阿奴忙道:“公主是特地来给流民送物资。” 裴季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数十辆牛车,望着面前眼眶微红,一脸倔强的少女,语气缓和,“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顾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谢柔嘉讥讽,“伤了岂不更随驸马的意,旁人不知晓这个孩子怎么回事,难道驸马不知?”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提及孩子的事儿,裴季泽的面色变得极难看。 话一出口,谢柔嘉其实也有些后悔。 阿奴意识到有些不对,赶紧走远些。 裴季泽嗓音微微沙哑,“殿下下回莫要说这种傻话,旁人都说胎儿小气,听到不好。” 谢柔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叫阿奴将这几日从各地购买的物资清单递给他。 裴季泽叫来郑远与裴少旻,道:“这些物资是谢幕僚所捐赠,单子都在这儿。” 原本都要愁秃了的郑远闻言,高兴得眼睛都红了,忙向她作了一揖,一脸敬重,“多谢谢幕僚慷慨解囊,雪中送碳!” 他这段日子每回见到谢柔嘉不是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样敬重还是头一回。 谢柔嘉微微颔首,算是收下他的谢意。 裴季泽又吩咐裴少旻几句后,要送她回去。 谢柔嘉本想留下来,可瞧着他的眸光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只好同他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行远,郑远见自家御史小心服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那幕僚,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少旻笑道:“是我阿兄心尖上的人。” 原本正为解决物资而高兴不已的郑远一听,更愁了。 * 马车里。 谢柔嘉见裴季泽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好奇,“驸马在做什么?” 他直起腰,“书上说胎儿大了会有胎动,我听一听他方才可有被吓到。” 谢柔嘉盯着眼前看起来格外傻气的男人瞧了片刻,偏过脸,“可听到什么?” “听到殿下肚子饿了。”他捉着她的手,“方才的事情很抱歉,可是下回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不待谢柔嘉回答,又郑重道:“此次的事情要多谢殿下。回头等赈灾的银子到了,我会将殿下的钱补回来。”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我的钱,本就是从他们身上而来,何须还。我那儿还剩下两千贯,倒是可以先用来购粮。若是有需要,可随时取用。” 裴季泽应了一声“好”,摸摸她的头,“殿下真好。” 谢柔嘉被他夸得有些脸红,轻咳一声,“那还用你说。” * 因是冬至,再加上天冷,晚饭特地做了羊肉锅子。 这段日子裴季泽兄弟二人日日早出晚归,已经许久不曾在家里用过饭。 一向爱热闹的谢柔嘉原本还想吃两杯酒,却被裴季泽拦住。 他道:“如今有了身孕,怎可饮酒。” 谢柔嘉只好作罢。 锅子吃到一半,外面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地面上,不一会儿就白茫茫一片。 谢柔嘉忙出门赏雪,才出门口,谁知脚下一滑,幸好跟着出来的裴季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惊魂未定的男人将她搂进怀里,“小心着些。” 谢柔嘉忍不住嘟哝,“你现在怎如此啰嗦?” 他道:“是殿下总是不拿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谢柔嘉不由地抬起眼睫望着面前一脸关切的男人,心里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他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冷,回去吧。” * 冬至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万幸的是,冬至后的第五日,朝廷终于送来了救命的赈灾饷银。 为避免有人动手脚,由太子宾客许凤洲亲自押送至江南。 许凤洲出现在柿子巷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谢柔嘉询问,“听说,殿下如今怀有身孕?” 谢柔嘉抬起雪白的下巴,斜他一眼,“是又如何?不能吗?”裴季泽定然不会主动提及这么丢人的事儿,也不知他从哪里知晓。 许凤洲此人,心眼坏得很。 他问这话时,显然是不怀好意。 他眉眼含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未来得及恭喜殿下。待哪日生了,记得一定要请微臣吃一杯喜酒。” 许凤洲话音刚落,谢柔嘉见裴季泽眼神里闪过一抹不自然。 原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不过要看对方是谁比如许凤洲。 两人打小暗里较劲,这事儿恐怕要让他在许凤洲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不过谢柔嘉到底念着他这段日子对于鄂州城的功劳,没有把这话拿到许凤洲面前说。 好在许凤洲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长安之事。 眼下,虽然圣人与东宫表面和睦,可明眼人都知晓,两人早已水火不容。 许凤洲道:“令人奇怪的是江贵妃的态度。她似乎,已经放弃储位之争,这阵子,江家的人格外的安静。” 提及江贵妃,谢柔嘉迟疑,“也许是阿昭从中劝和。” 阿昭离开那日,曾同她说过此事,说他已经劝过江贵妃。江贵妃亦答应他,不再参与这些纷争。 许凤洲却不以为然,“江贵妃不过只是棋子。就算是她肯放弃储位之争,江家的人又怎会同意。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谢柔嘉心里明白,自古以来,但凡涉及皇位之争,必定血流成河。 明明书房里点了炭火,她身子却阵阵发冷,止不住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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