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们缩在考工令后头交头接耳:“我看他也没什么稀奇嘛,还不如上上个月,小程将军送的那个……还有安长公主家里那个……” 考工令不回头地往他们脑袋上狠狠一削:“就不能好好干活儿!”一边弓着身子行礼,直到杜微生施施然地消失于他们的视野,才终于直起身来。 他转过身,看自己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摇头晃脑地道:“你们知道个甚,此人能得天子垂青,必有内秀,比如你看他那长手长脚,焉知那个不是也……很长……” 众人恍然大悟,顿觉索然无味,遂散去。 这一日允元到画院去见杜微生时,便见他捧着一本图册,看得津津有味。面前书案上摊着一张空白的画纸,几枝毛笔随意斜搁着,好像是分毫未动。 允元迈步而入,笑道:“杜学士在读什么书?” 杜微生将图册放下,离席行了一礼,才道:“陛下赏赐的营造图册,中有历朝历代宫苑法式,臣不懂,看个新奇。” 允元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法式?” 杜微生静了静,翻开那图册,指着某一页道:“汉武帝造柏梁台,高二十丈,香飘数十里,这个,臣有些喜欢。” 他说喜欢的时候,毫不矫揉造作,很真诚似的。允元道:“你既喜欢,给你造一个也不难。” 杜微生忙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何至于为微臣……” “柏梁台联诗,是君臣遇合的佳话。”允元凝着他,笑了一笑,“朕做汉武帝,你愿意做司马相如吗?” 杜微生静了片刻,“微臣并无司马相如那般的才华……” 允元却好像没有听见,她径自对身后女官吩咐:“在这里上晚膳吧。” 这一日便在杜微生的画院里用了晚膳。画院是奉皇命所建,内里雅致豪阔别有洞天,后园里还凿了一方温泉池,水流清澈,水汽悠然,允元赤足在池边站了片刻,抬手让女官给自己脱了衣裳。 “听闻这一方温泉,杜学士从未用过?” 隔着一面竹制的围栏,她的声音影影绰绰地像蒙着水雾。 走入此间之前,杜微生身上的衣物已被宦官们剥光了,只给他罩了一层薄薄的纱。毕竟皇帝是赤裸的,若他在衣裳里揣着什么,则皇帝毫无自卫之力。然则温泉池中的天子也不吩咐下一步,他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围栏外,恭敬回答:“微臣不敢用。” “出来吧。”允元冷声。 他走出来,便感受到皇帝冷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过他的肌肤。她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是赤裸裸的,但却没有丝毫旖旎情氛,便连温泉水都透出寒凉的拒绝他的气息。 如他所记不差,她今年还未满二十五岁。诞节在十月初八,是每年的大节日。 不到二十五岁,却已有了这样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 杜微生忽然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乃至于坦然了,迎着她的目光,甚至还羞涩地笑了一笑。 她要羞辱他。 看来他到底还是做错了,现在,他是在领罚。 杜微生的身材是很好看的,甚至比他的脸更好看。 允元喜欢男人,她不掩饰,就好像她喜欢权力,她也不掩饰。 她从出生起便被父亲教导刑名之学,申韩之术,又看遍了朝堂上风起云涌,直到如今她二十四岁,已是本朝名正言顺的皇帝。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大概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她才终于笑了,“那你今日可以来试一试了。” 男人像一张网似的,从她身周渐渐包围了过来,安静地攀附上了她。 她闭上眼,身子往后微微靠在他胸膛,杜微生感受到温热的水流缓慢填满两人身体间的缝隙。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全身也仍然是紧绷着的,因为他看见她那小巧的鼻梁上,有一颗小小的水珠竟凝固不动了。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曾像自己这样靠近地端详过她。应该是有的,她的男人并不算少。他只是陪她稍久一些,但也瞧不出她有多喜欢他。 她的肌肤瓷白,在温泉水的拂动下,几乎映出内里的血管。沿着那湿润的发丝往上,她的脸颊上泛着少女的红晕,嘴唇却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他真想打开她那嘴唇,舔舐它,直到它染上一些温度。 她的睫毛很长,湿漉漉,扑簌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你在看朕?”她问。 “是。”他承认。 “有什么发现?”她的语气懒散了几分,像是在纵容他。 “发现陛下有伤。”他认真地说。 “伤?”她皱了眉,“哪里——”突然止住,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下,是因他的手流窜到了她腰际,轻轻地按了一按,他说:“这里。” 她笑了。 她真的太难得笑一回了,看到她笑,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好好地放了回去,他放柔了声音:“陛下的旧伤,还疼不疼?” 那是一道长约半寸的疤痕,隐在侧腰,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她笑道:“你又闹朕。” 他也笑起来,因为她的笑容真的很和煦,就像这温泉水,能让人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笑。他倾下身子往她肩窝上吻了一吻,她微微一颤,抬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他双臂将她打横抱起,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走出温泉池。又给她擦拭身体,为她穿上袍服,自己也正要系上衣带时,被她伸出手指勾了一勾,“半个时辰后,到勤政殿来。” “是。” 这一晚杜微生比往常更加温柔谨慎,甚至让允元感到了几分无趣。她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怕了,然而他的眼神柔软澄澈,好像不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憧憬万分。 这个男人,从认识直到现在,都透着一股彻头彻尾的……男宠的气质。好像她不把他纳上床,不给他搞个金丝笼子盛装起来,他就没有容身之处一般。 偏偏他又这么聪明,是太过聪明,甚至能猜中她想要什么,提前就准备好了给她递上来。 她指的就是那一封诏书。 皇帝的腰很细。他从后面伸臂抱她,她那披散枕上的长发就萦绕在他鼻息之间,逗引得有些发痒。他稍微抬起身子想看看她在前头的表情,她却笑了:“杜学士,家中几口人?” 他一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陛下这是要跟他拉家常吗? “回陛下,臣的父母都已过世了,臣家中无人。” “你是朕钦点的第一榜进士。”允元慢悠悠地道,“可惜了,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没有接话,只是将她又抱得紧了些。她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臂膀,倒像在安慰他。 “明日朕要去掖庭,看看朕的母亲。你随朕一同去,带上起居注。” 三 夕光 像夕阳碎在了湖水里,一含了笑,便波光潋滟的。 皇帝的母亲,就是先帝的皇后。 翌日,允元从太极宫出来,杜微生已伴着銮驾、揣着起居注恭恭敬敬地等待了两个时辰。 她坐上銮驾,杜微生便侍立在侧,随车步行,身后是十余内官的肃穆队列。过兴庆宫,便到掖庭,掖庭令早已迎候在门旁,跪伏在地,脑袋低到尘土里去:“恭迎圣上!” 允元点了点头。两名小黄门与掖庭令在前开道,绕过无人居住的掖庭宫主殿,再穿过永巷,乃到了一座幽静的院落。院门上没有标识,抬步踏进去,长靴便要没入杂草丛中。但不算脏乱,因为此处除了杂草,似乎什么也没有。 掖庭令候在门外,允元带着杨知礼和杜微生两人走入了房中。 天气闷热,这房间里没有点灯,门外的光线漏入一丝丝,便听见一个妇人念念有词的声音:“回来,别去,回来,别去……” 允元微微眯了眼。杜微生在这一刻,感觉皇帝身边的空气好像骤然变冷了。 她的生身母亲,先帝正宫高皇后,曾经也是万里挑一的世族淑女。今上与她的关系不睦,世人只说是因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当年允元的哥哥禅位就国,离开长安城时一步三回头,高皇后伤心欲绝之下失了神志,差点下手害死允元,这才被允元关了起来。 他也朝那房中望去,只见干净得没有丝毫摆设的四壁之间,一个老妇人靠墙坐着,手中把玩着两根花绳,自己着迷地翻弄出许多花样来。 杜微生拿起了起居注,但并没有动笔。他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记录。 允元走到了她的面前,“母亲。” 她的声音极冷。 那老妇人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颤巍巍抬头,迷茫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吐着舌头,将那花绳往自己脖颈上勒去! 杜微生三两步上前一把扣住了老妇的手腕,一使力,老妇连咬舌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呜呜地叫着,像狗一样。 “想在朕面前死吗?”允元笑道,“就您那点儿气力,还是留着吃两口饭吧。” 老妇人闭了闭眼,竟流下两行泪来。 她的脸庞上沟壑纵横,但泪水是清澈的,映得那双眼睛也如深潭,叫杜微生一时忘了她是个疯子。他想,皇帝的那双眼睛,看来是随母亲的。 “允儿。”她喃喃,“你是允儿。” 允元一听这名字,却变了脸色,“朕已改了名字,你当知道忌讳。” “你抢了阿元的名字。”老妇人说这话时却好像很清醒,“我知道,你抢了阿元的名字,你还抢了他的天下……你这个……你这个贼……强盗!” “朕的皇位,是皇兄他金口玉言禅让给朕的,有玺印诏命为证。”允元慢慢地掸了掸衣襟,好像这对话已经重复过很多遍,她也越说越从容了,“朕今日来,只是问一问母亲安好,看来母亲过得还不错。” “——阿元他没有对不起你过!”老妇人却突然爆发似地大叫,“他让你读书习字,他教你骑马射猎,他还给你安排了那么好的人家,甚至允许你参预国事……天底下再没有这样好的哥哥了!天底下也绝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允元静了静,看向身后的杨知礼,杨知礼忙道:“禀陛下,夫人过去从未清醒这么久过……许是这一向按时服药,有了见效。” “那么她能听懂我现在说的话了?”允元问。 “应当是能的。”杨知礼答道。 允元于是朝杜微生点点头,后者放开了手。她面对老妇人微微低下了身子,双眼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觉得朕当感谢他,在夺走朕的人生之后,再给朕抛回来一些鸡零狗碎的恩典?他的皇位,本来就是朕的,若不是因为朕,父皇根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若不是因为朕,他连那三年的假皇帝都当不上!” “可是——可是你是女儿!”老妇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恐惧和畏缩,连声音也迷茫了下去,“女人怎么能当皇帝?” “女人不能当皇帝,就应该被塞给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什么可汗去和亲?”允元笑起来,“你还说是好人家,哥哥他当年可是在和亲队伍里安插了刺客,打算待朕嫁到突厥,就把朕杀了,再推脱给突厥人,这样他就有了发兵的借口……说起来,男人想打仗不足为奇,可为什么总要拿女人当借口呢?” 杜微生抿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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