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说的这些,并不算是秘辛,但也并不是外间随意就能打听到的事情。 允元的亲兄长,曾经坐了三年龙廷的那个废帝,确是曾打算将她嫁去突厥与可汗和亲。但这件事很快就因为突厥使者不敬天子而告吹,那时迎接公主的和亲队伍已在长安城外等候,据说是抓出来了几个“刺客”,但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到后来,还是与突厥打了几场小仗。 她如今说的这些话,坊间也不是没有人这样猜测过。 她看起来很激动。 但这种激动,却并不像她。杜微生冷静地看着,她的语气急促,胸口起伏,但她的眼睛,却仍然是冷漠如旷野。 是了,她根本不可能这么激动,一个能在二十二岁就逼迫亲兄长让位的女人,怎么会在意自己母亲那一点可怜的偏心? 那么,她是在演给谁看? ——高皇后已经是无用之人,杨侍郎想必早已知情,而他,他更加只是个男宠而已。 ——她是在演给起居注看吗? 他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里来。 离开这间房的时候,允元对掖庭令嘱咐:“之前做的不错,她的神志都恢复了一些,往后要继续让她好生吃药。饭菜也不可疏忽,一定要吃好睡好。” 掖庭令连连点头鞠躬,一边还奉承道:“陛下一片赤诚孝心,真是感天动地!” 允元笑了一笑。她的笑容清丽而温和,连老眼昏花的掖庭令都一时迷惑住了。 她转过头,对着门内靠墙的那一团影子,微笑地道:“母后,您可不能死啊,您若死了,朕还得戴孝三年,顶不划算了。” 门内的老妇人像是聚拢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怒声道:“你是女子,你没有戴孝的资格!” 允元笑着离去,不再理会她。 出掖庭宫,允元屏退銮驾,换了骑马。她还吩咐宦官给杜微生也牵来一匹马,她有事要同杜学士商议,其余人自行回宫即可。 “杜学士果真会骑马。”看着他利落地跨上那匹青骢骏马,她的眼神不无欣赏。 杜微生淡淡一笑,“献丑了。” 允元抬了抬眉,不再管他,扬手便往马背上一鞭。 那一鞭迎着高高宫墙外的夕阳,回旋出一道凛厉的响,令杜微生震了一震。再抬眼看去,那一抹黑衣黑马的影子已远在数十步外,他不得不立刻打马跟上。 要说这骑马射猎,还确实是她的亲哥哥教给她的。 他也确实,可以算一个好哥哥。 他过去曾经很喜欢她,常夸赞她可爱、漂亮、懂事,可是后来,他又说她变了。是变得不可爱了,还是不漂亮了,还是不懂事了? 允元在登基的前一夜明白了,他们所希望于她的,是在某个范围之内的可爱、漂亮和懂事。她只是个女孩,她绝不能越过界线。 所以她撕碎了他们设下的那条界线。 风刮过,她今日穿的只是一件玄黑色常服,有些禁不住冷,明明尚在盛夏,倒像已入秋了。掖庭的西边高冈便是乐游原,前朝曾是百姓游赏之所,如今则是皇家园囿。 身后的人没有问她为何一路驰至此处,她只听见他那青骢马的铃铛声,有节奏地当啷作响,像与她的心跳相应和。 这一刻,她愿意承认,这个男人还不错。 她在乐游原的最高处下马,站定,开口道:“那一道诏敕,你不当擅改。” 杜微生将将下马,闻得此语,顿了一顿,后退一步,跪地行大礼,“臣有过。” 允元抬起手中马鞭,遥遥往他头顶一指——他们之间隔着约两步的距离,那马鞭的柔软鞭梢几乎要点中他眉心了,却到底控制在半空——他低垂眉眼,动也不曾一动。 允元点了点他,笑了,“何必这么大阵仗。朕说的是,你翰林学士的职责,乃在顾问应对,草文润色而已,若有什么想法,你大可以给朕上本子,不该自己写成了诏书。这一回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一回,你必得先同朕商量。” 她说得轻松无拘碍,就像在指点他做事一般。 杜微生回答:“是。” “起来吧。”允元道。 他慢慢站起身,允元便瞧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容上,虽然坦荡,到底还是渗出了几分薄汗。她悠悠然道:“行了,看一看夕阳,也就该回去了。” 他却突兀地说道:“陛下有心事?” 她微微讶异地着重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道:“什么?” 他抿住唇,摇摇头,“是臣唐突了。” 然则一瞬之间,她好像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一瞬之间,她握紧马鞭的手抖了一抖。 “不。”她顿了一顿,“朕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皇帝的话,总是说得虚虚实实。 她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又接着说了下去:“朕的名字,原本只一个允字,登基之后,加了一个元字。他们都说朕是有意取了哥哥的名字,但其实,《尚书·舜典》有云,柔远能迩——” “惇德允元。”他将她的话接了下去,眼睛里泛起细细密密柔亮的笑意,好像为自己能接住她这一句《尚书》而有小小的欢喜,“言只要人君厚德信善,百姓必效之而行。” 她怔了,半晌,憋出一句:“你犯了朕的名讳。” “陛下可不能禁人读《尚书》。”杜微生的眼睛生得好看,细细长长,像夕阳碎在了湖水里,一含了笑,便波光潋滟的。 允元看得呆住。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笑,像是对着她没有丝毫芥蒂,便连方才行的大礼都忘了一般。但她也尚且不想指正他,因为很少有人对她这样笑,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 晚风吹过膝下的长草,撩动沉重的衣袂。系在树边的马儿发出低微的嘶声。太阳将要下山了。 她过去学会了骑马后,便总是独自一人驰骋到这乐游原上来。那时她还只是个寻常的公主,所有人虽赞她美丽,却不会像对待她哥哥那样对待她。她喜欢骑马时掠过耳侧的呼啸的风,喜欢将自己和马儿隐在草木婆娑里,也喜欢站在高处俯瞰远山松涛之下的长安城,仿佛这风、这草木、这长安城,都并不在意她是男是女,而只把她当做自己的主人。 这是她第一次带了人与她同来,就好像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她竟也期望他能懂。 忽然之间,一只手如游鱼般穿过她累赘的数层衣袖,滑下她的手臂肌肤,然后扣入她的五指。 她惊住,立刻道:“大胆!” 一转头,便见杜微生的笑容温柔如一个陷阱,他手上一个用力便将她往自己这边拉,“陛下若总是不许臣动,可要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间的距离突然被他强行缩短,她险险靠上他的胸膛,而鼻间已能闻到他的呼吸。他笑得温厚,像是能善意容纳她所有情绪。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冷声道:“什么乐趣?” 杜微生的笑意更深了,甚至有几分促狭,“陛下想知道?” 天色已晚。乐游原上的风愈加地冷了,那夕阳辉光渐隐,四面笼上来沉默的灰。允元也就此沉默地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变,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和旁人一样,在努力取悦她而已。 他在瞧她的反应,他想知道这一回的大胆和温柔能不能得到她的宽纵,他想知道他作为一个男宠,在她这里的界线,划在何处。 若说他有什么不同,那么,他正好是最擅长取悦她的那个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特别的。 但她终竟还是因了他这一拉,从那不堪回首的泥淖中蓦然抽身而出了。 四 画中人 宛如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片乌云。 允元今日心情不错,带着杜微生用过晚膳后,她决定先到画院去。然而刚迈步进了画院,勤政殿那边大约是得了消息,主事宦官樊尚恩一路小跑着过来,在台阶底下喘着气道:“陛下,沈侍郎已在殿里候您多时了,您看是让她过来,还是您先回一趟勤政殿?” 允元闻言,瞥了杜微生一眼。后者往后又退了一步,声音微微发哑:“臣但凭陛下吩咐。” 允元挥了挥手,画院里的宫婢便上前给她脱去沾染寒气的外袍,她一边说道:“让沈侍郎到这边来见朕。” 不多时,樊尚恩将一名窈窕女子领入了画院,皇帝在上席等候。 杜微生站在允元身后,听皇帝唤那女子叫“沈侍郎”,也不免有些稀奇。他知道此女名叫沈焉如,与杨知礼、傅掌秋等人在受禅之前就已是天子心腹。今上的父亲宣文皇帝,算是十分开明,允许女子在宫中任内官,譬如掌文墨、传消息一类简单的事务,女官有时都比宦官做得更好。但今上却更进一步,她一登基便执意要给这些女内官正式的官称,外朝的男人们自然绝不答应,僵持两年到如今,也就笼统给了她们侍郎的名号,但这一名号,也绝不会由外朝的男人们叫出口。 那沈焉如穿着一身与男子并无二致的绣蟒袍服,神容却妩媚流丽,目光往杜微生身上一扫,又向允元一拜:“臣有要事上奏,不得不夜入宫禁,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是朕在外耽搁了。”允元温和地扶她起来,“卿有何事?” 沈焉如顿了一下,却又往杜微生处扫了一眼。 允元道:“这是杜学士,往后你们或许还要时常见面,应当认识认识。” 沈焉如一听便明白了,但还未发话时,那杜学士却先朝她欠了欠身,“还请沈侍郎多多指教。” 沈焉如有些微的讶异:这人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竟肯屈尊纡贵称她一声“沈侍郎”,难怪能在陛下身边待得长久——所谓男宠,大约总要有点见风使舵的本事吧。 她寒暄之余,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转向允元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来意:“陛下让臣安排藩王诸侯、府县守官在诞节上进京觐见的事宜,臣大体上已安排就绪了,但今日却收到了汝阳侯的上表,他说……他说两年不见母亲,思念过甚,形销骨立,恐将不久于人世,愿陛下垂怜,他愿在诞节奉节旄入京献贡,只为了能再见……夫人一眼。臣睹此表,颇有煽人心处,如何处置,还要请陛下定夺。” 汝阳侯,就是允元的亲哥哥,旧名一个元字,如今为避讳,改名庆德。 为此,背地里叫他庆德皇帝的人,也不在少数。 “将他的上表与朕瞧瞧。”允元慢声道。 沈焉如从怀中掏出那一份奏疏,是诸侯形制的帛纸,倒也不算逾矩。允元一目十行地掠过,随手便交给了身后的杜微生,“你也瞧瞧。” 杜微生却与她不同,读得很慢,很仔细。允元一手撑着头,越看他越好笑:“写得那么好,让你爱不释卷了?” 杜微生读完了,将帛书小心卷起,奉给沈焉如,又道:“因是陛下赐览,不能不认真详读。” 他的表情里仍旧没有丝毫的破绽,双眸里跳跃着幽幽的烛火,像是很大胆、又像是很关切地凝视着允元,在这君君臣臣的氛围里,硬生生地拉开了一道令人浮想联翩的旖旎缝隙。 允元生硬转过头,对沈焉如道:“不许。他写得再是声情并茂又如何,朕有中书省、有翰林院,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写得比他更好的人?给朕驳回去,就说夫人见到他就要发疯,他还偏要来夫人跟前现眼,此岂人子之所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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