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云霏……”若微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惹恼他了……” 云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发生了何事。娘子一团孩气,什么都不懂,分明是方才挣扎得狠了,惹了人不高兴,就走了——她心里也很害怕,但现在只能打起精神安慰若微。她一遍一遍的,温柔地说,没事的,娘子,没事的…… 这能安慰的了谁呢!若微越想越怕,仍在哭着。过了好久,她哭累了。她一双红红的眼睛,盯着案上燃烧着的烛火,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红泪。她数着这红泪,一直看,一直看,看的眼睛一阵阵抽痛,却如何也睡不着。过去,她何曾有这般呆坐的时候!阿娘常常笑话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若微流下眼泪,怔怔地看着那一点豆子般的火焰。然而这一点的光明,最后却也都熄灭了。留下满眼的黑暗,便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日,徐姑姑又来了。她想必是知道了昨晚的事,对若微也没什么好脸色。她只是冷冷地说,您自己看着办吧。 她蔑视地看了若微一眼,转身走了。 夜间,若微又失眠了。她知道她不应该想,但她还是想家了。走的时候心中自然是有怨的,可父母之恩,多年的深情,岂是说舍便舍的!若微在榻上坐起身,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明月。在皎白的明月,一如过去许多年的每一天。无论人世间发生何种变化,它总是不会改变的。那清冷而明净的月光,仿佛流毒的血液,一点一点地透过窗棂渗进,缓缓流入她无望的宿命里。 之后的很多天,都再没有人来。 院子中来往的仆婢渐渐少了。 若微知道自己将人惹恼了。 一开始,她有些慌张。但后来,她渐渐平静下来了。 她开始给自己找一点事做。 她尝试做女红,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往日这道百试百灵的方法却不起效了,她根本做不下去。 无奈,她又开始读书,写字,但无论做什么,她都无法静下心。 她还是害怕的。 大家都想办法哄她开心,这几日徐姑姑不来了,规矩又松泛了许多。素影招呼着她去院子里踢毽球,跳百索,连向来谨慎妥帖的云霏都让她放松一下。那是她在家中常常和旁人玩的。她如今全无兴致,但拗不过她们,便试了一次。那个下午,出了一身汗,也确实很开心,但快乐毕竟是短暂的,当踩不到实地的欢愉过后,便是漫长得将要吞噬人心的空虚。 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开始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每天,给花草淋完水,她做不下任何事,就一个人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什么都不去干。那时候一般是早晨,正值日出的时候。她会望着火红红的壮丽的太阳,一直在发呆。任由滚烫的日光抚摸过她全身,很炙热,很滚烫,还有些疼痛。 她一个人能坐很久很久。 许多天,雪青和云霏都小心陪着她。若微在浇花,她们陪她一起浇。她看太阳,便和她一起看。有时,若微坐在草地上睡着了,她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好低下身子拂去她雪白裙摆上的草叶,又轻轻地把她抱回卧房。 这样的日子,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若微知道,这是一种自杀。 一种缓慢的自杀。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太久。 直到有一天。 像往常一样,若微用过晚膳,一个人回到内寝。 她坐在床褥上,静默地看着窗外温柔的月光。 内寝里,烛火静谧燃烧着,烛焰也在轻柔地晃动着。听着焰火燃烧的声音,若微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的眼睛快要闭上了,意识即将踏入了黑甜的梦乡。 昏沉之中,有人进来了。 仿佛命运措不及防间降临一般,若微反应不及,只是呆呆地坐着。 而对方正漫步走近,他冰冷的手指碰在她脸上,抚过她的泪水。 “又哭了。”他淡淡地说。 若微轻轻颤抖,才发现自己流出了眼泪。她仍是坐着,看着眼前人一双如同深海般幽寂的眼睛。她知道他生气了,或许是因为她哭了。又或许是因为她下意识拒绝的神色。 “我……”若微嗫嚅着。然后看见对方眼睛一闪而逝的不悦。兴许是她的自称说错了吧。若微慌慌张张的,想要换个称呼,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闭上嘴巴,安静地低下头,显出一副听话温驯的模样。 赵郁仪仿佛有些满意。烛光下,只见美人嫀首低垂,泪痕深深。他有些怜惜。手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鲜妍美丽的脸庞,轻轻吻了上去。 若微战栗着,但没有抗拒。 赵郁仪心中怡然。他吩咐下人进来,前去点香。又对若微道:“不会么?” 若微全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去碰上赵郁仪外衣的系带。她战战兢兢的,刚解开一个扣子,便在也使不上力了。她哭道,“……我,我不会……” 赵郁仪忍不住笑了。他一下将她抱起,然后扔在温暖的榻上。若微惊呼一声,明晃晃的灯光炙烤着她的眼睛,还有身上人的眼神——她不敢去看,只全身紧绷着,仿佛是引颈待戮的模样。她撇开脑袋,忽而觉得肩上一凉,睁开眼,正对上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睛,那仿佛欣赏精美物品一般冰冷,不带感情的眼神——她一下流出泪来。 赵郁仪知道若微在颤抖,但他已无暇注意。他一路吻过她胜似白雪的肌肤。她乌黑黑的长发凌乱,雪白的长裙散开,露出纤秾合度的玲珑般的躯体。灯光下看美人,俞看俞美,简直是有些摄人心魂了。她湿漉漉的眼睛,荡着动人的波光。那微启的红唇,仿佛雪砂纸上的一抹动人的朱砂。他忍不住俯下身,去亵渎这样的美丽。 渐渐吻上,却触到了满脸温热的泪水。他微有扫兴,正想着开口,却看见若微匆忙拭去泪水,在昏黄的灯光中,对他勉力一笑。美人含泪微笑,自然别有一番动人情致。赵郁仪有些怜她,动作便温柔许多。而若微毫无察觉,依旧在发着抖,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朦胧,泪水模糊了一切,她看不清身上的人,看不清头顶上微晃的灯光,渐渐的也忘记了自己此刻置身何地……而有一股至深的痛苦,开始缓缓涌上来了…… 那是盛夏蝉鸣喧嚣的午后,她做了冰糕与甜粥,去送给在学堂里念书的弟弟们。还差半柱香下学,夫子正在教他们《诗经》,刚好念到《野有蔓草》这一篇。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小少年清脆的童音,在她的耳边环绕。若微看见了一望无际的绵绵的春草,好大,好美。无数晶莹的露珠在上面颤动,像美丽的星星,又像千万双流泪的眼睛。阳光越来越大了,它们开始变色,变得透明起来了,它们从叶尖悄然地滑落,形成一道一条美丽的弧线——那是生命消失的瞬间。所有的梦境、欢乐与爱,都随之一起走向消亡。 她无声的流出泪水,缓慢的浸润在了乌黑的发间。最痛苦的时刻,她忽而闻到了一股缥缈蘅薇的香——世界忽然炸裂开来,露出了五颜六色的真面目。白的,粉的,黄的,绿的……闺中时,母亲曾亲手教她绘画。她教她画北方白白的雪花,院子里粉红的桃花,窗外昏黄的天空,遥远的天际一片苍翠的高山……她靠在母亲怀里,拍手笑了起来。还有那香——是蘅薇香,那是家中常用的香料,她的院子里,母亲的院子里,姊姊们的院子里…… 泪水渐盈于睫,朦胧了幻影,若微看见窗外惨白的月光,冷风吹来,光仿佛也在幽幽的晃荡。风渐起,窗忽的一声被关上了,月光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身上的疼痛,她什么都感受不到。除了痛苦,她什么都没有了…… 若微失去所有声音。
第12章 大雨 赵郁仪尽兴时,已经接近子时了。 窗外夜色沉寂,而屋内仍然亮着红红的烛火。他从榻上起身,侍人们鱼贯而入,为他穿衣。他半阖着眼睛,盯着夜空之中高悬的明月,许久没有言语。 侍人小心地问他:“奴可要叫娘子起身?” 赵郁仪漫应一声,望向床榻。只见若微仍伏在榻上,像是昏睡了过去。她下身盖着厚厚的被褥,露出骨伶伶白生生的脊背来,乌压压的青丝披下,隐约能看见小巧圆润的肩头上遍布的掐痕。他心生起淡淡的怜惜,便道:“不必了,你日后找人教教她规矩。” 福宁应下。苏州的六月,已经是有些炎热的了。只是到了午夜,仍有凉风。何况刚刚下过夜雨,是容易着凉的时候。赵郁仪微微仰起头,福宁轻轻系上披风上最后一颗扣子。下人们提起夜灯,他抬步,走入沉沉的夜色里。 赵郁仪沐浴之后,依旧没有睡意。 他令人往书房点灯,打算再看一下底下人的来信。却见福宁忽而入内禀报,说魏辅之来了。 赵郁仪微有惊讶,魏辅之是他近年得用的人,一直沉稳可靠,如今深夜造访,必有要紧事。他点头,让福宁快点让他进来。 来人朝他匆匆行一礼,急切道:“中贵人传来消息,道圣人有宽宥楚王之意。” “宋绘传来的?”赵郁仪脸色倏地冷下来,“想来十分可信。” 魏辅之的神色很沉重。赵郁仪越过他,去望向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花木。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圣人春秋渐高,行事越发慈和了。” 魏辅之不敢应和。圣人待楚王,的确不失慈父之心。可待眼前人却未必了。今上年岁渐长,又宿病缠身,对朝野内廷,皆是疑心四起,为政愈发酷烈无常,连左右都动辄得咎,让三辅之内人人自危。而东宫为储副二十余年,势力益壮,天子已怀有猜忌之心。何况近年,天子因病久居大明宫,与东宫不常相见。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如今这般举动,难道…… “圣人欲废我。”赵郁仪冷静道,“这也是有所预料的。” “这……”魏辅之心中惶惶,称呼上也忘记了遮掩,“殿下,您……” “不必惊慌。”赵郁仪语气很冷淡,“圣人有此念已久。” 眼睛淡淡扫过魏辅之惶恐不安的脸,赵郁仪把视线投向远方。不同于长安宫廷的富美壮丽,江南小院的园林精巧,玲珑可爱。在这馥郁甜美的香气中,他的思绪在沉浮扩散。那种游走于悬崖边际的濒危的感觉又来了。他与这种情绪相伴长大,不觉得惶恐,心中只升起了蓬勃的挑战的欲望。君父待他刻薄尤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最危急的时刻也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不安。 只是,想到回宫以后,还少不得要与父皇周旋应对,赵郁仪心中便生起淡淡的厌烦。这父慈子孝的戏码,究竟何时才能结束?此刻时机尚未成熟,他稍前一步,便要成为汉之刘据;稍后一步,又会步了秦之扶苏的后尘。这是他最要克制隐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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