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得了假,便没理由白费,他倒也没想着怎么热闹一番,只打算独个在宅子里缓口气。正好前个圣人不痛快,赏了他几板子,他不知怎得,这几日一直有些低烧,今儿早上醒来更是昏沉。 这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也怕落下个怨愤名头,便未与旁人多说。反正宅子离宫不远,他自个儿回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身子竟这么不争气,离宅子都没两步了,还要心悸头晕的闹腾一番。陈朴倚墙缓着气,正昏昏间,一个白尾彩羽的山雀风筝落到他面前,接着院墙里便是一声惊呼。 陈朴刚想顺手将风筝扔回院墙里面,便见树影摇动,前儿个茶馆里遇到的那位小姑娘,从花枝里探出头来,发尾绑的小铃铛叮叮响。 “咦,是你呀” 也是有缘。小姑娘颇为欢喜的冲他打招呼,然后利落的翻墙下来,动作娴熟的不得了,一看就不是头回做这种事……一眨眼的工夫,便站到了他近前。 小姑娘并不急着捡风筝,反而抬头打量他,眸光澄澈,如同林中幼鹿,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怀着惊人的善意与新奇。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的声音也清亮亮的,让人听得心里发软,只是这份关切,却让他升起一种荒谬之感,宛如见得名花抛于泥台。 陈朴未理会这话,更避开眼去,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风筝,摊在手心上递给小姑娘,“快回去吧,外面可不安全。” “让我探一下脉好不好,我这阵子刚巧在学医术” 陈朴自认生了一副冷硬的面孔,也不知道小姑娘哪来的胆子,竟然不依不饶。 “不好”,他答的毫无回旋余地,却并不知道,他此时发着烧,面色潮红,眼里带着濛濛然的水光,哪有半点威慑,倒是有些像不想看病吃药的小孩子。 小姑娘洞悉了他的虚张声势,一点也不怕他。见他仍伸着手,等着她拿风筝,便顺势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陈朴微蜷了蜷手指,到底是不曾躲开。 情感并非总得以自持,陈朴忍不住将心神放在小姑娘身上,便见她眉眼翘翘,平白添了三分笑意,樱唇小小,像上等的红玛瑙珠子,也像前几日圣人赏给德妃的那朵芙蓉花。 此时,小姑娘素花黄蕊的蝴蝶袖与他深蓝的袖口搭在一起,乍看上去竟有些像是两手交握。他心里酸胀着,说不清是自惭形愧,还是动容,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 她怎么便有如此多的善意……她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么……? 须臾小姑娘收回了手,她瞧起来似是有些惊异,只是他一时为那妒意惊吓,无暇他顾。 “你气血有些亏虚,所以一旦累到,便易心悸发热。如今虽还不太严重,可时间长了,到底会伤根本,你回头记得找医士为你调理一番~” 小姑娘边说着,边从腰间解下绣囊,“这是我用骊珠、桑葚、核桃什么做的零嘴,有些固本培元的作用。送给你~闲的没事可以嚼几个玩~谢谢你帮我捡风筝呀~” 未待他说话,小姑娘便接过风筝,将绣囊塞到他手里,他还要推脱,院墙内先传来一声怒吼。 “你们小姐是不是又顺着这树翻出去玩了!明个我非把它砍了不可。” 小姑娘急了,大喊着回话:“林二你要是敢砍,我就再不同你好了!我才没偷溜!是风筝掉出来了,我是来捡风筝的!” 言毕,小姑娘颇不好意思的冲他福了福身子,“我先走啦,你身子不舒服,也早些回家吧”,然后便飞快的从墙根扒拉出了两块大石,蹬在上面,利落的回了院子。 他实在是被这份利落劲儿逗住了,院墙里两人的对话更让他啼笑皆非。 “阿爹都要下职了你还胡闹,以后不想出门啦?” “好二哥~我知道你最好了会帮我嘛~” “哼,用的着喊我二哥,用不着就喊我林二,我算是看透你了!” “不气不气~下回阿爹再没收你的小人书,我就帮你偷出来!” “滚吧!” 一路上他带着笑意回府,进了门正待回房休息,管家便一脸忐忑的迎了上来,瞧着便不是要说什么好消息。陈朴几分不耐的抬了抬眼,“说吧……什么事?” “今儿早上,前院靠墙的那株树上,被人挂了个油纸包,不知里面是个什么物件,我们未敢擅动……” 管家是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在外面有多遭人恨的,生怕油纸被抹了剧毒,或包着什么断肢残骸,到现在还让那油纸包在树上挂着呢。 陈朴边问着情况,边往那处走,“什么时候挂上来的?” “不……不知道”,听了这话,管家心里更是一声咯噔,出了一身冷汗。 “今个儿看院子的人,都去领罚吧。” 陈朴的面色冷沉下来,他竟不知道他的府邸,防卫竟然疏漏至此,由得人进进出出。哪天若是有人杀他,这帮废物怕也是察觉不了吧。 前院儿粉白的花树上坠着一个油纸包,风过还晃晃悠悠的,煞是喜人,也有几分惊悚。怨不得他们心里有鬼,毕竟这东西平白便出现在人宅子里。 “把东西拿过来” 陈朴沉声吩咐,侍卫依言上前。油纸包无甚出奇,也没个什么血腥味。陈朴隔着手帕解了开来,便见几块花糕。糯米为底做成云朵状,糕上还有许多玫红的花瓣碎果,煞是好看。他突得便想起来,前个儿小姑娘在茶馆里那句“不听你的,我要偷偷送过去”,不由失笑。真是小瞧这姑娘了,还真是有两分功夫,怪不得胆子那么大。 他捻起一块尝了尝,酸酸甜甜的,手艺还算不错。他心里笑斥了一声真是不知礼数,竟用这种法子送过来,也笑自己忒大点胆子,心情却是倏而拨云见日。 “算了,今个儿这帮人甭罚了”,他捧着点心回屋,走到一半,又转头吩咐管家:“把这胡同里各户的情况给我拿过来” 管家不知这主子怎么便多云转晴了,暗骂他喜怒无常,却也不曾多话,面上高高兴兴的谢恩,领命退下。 日光软暖,鸟雀呼晴。陈朴手指划过册子上一个个名姓,停在了翰林院修撰林靖节之女林明玖几字之上,流连不去……案上一盏孤灯未燃,灯下是一只绣囊与细细叠好的油纸包。 这世间的因果,早在人恍然未觉时,便已然落地生根……
第3章 待人善者得人善,陈朴自认是个知礼的,便寻摸了些玩意回送小姑娘。两人你送我还的,难免要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小姑娘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整日里生机勃勃的,亦不嫌他口拙无趣,陈朴也喜欢同在她一处。 修撰林家的院子里生着株大桐树,枝叶十分繁茂,重重花朵能将人遮掩起来。小姑娘便喜欢笑嘻嘻坐在桐树枝头,说自己如此这般,也算个不出宅院,端庄淑静的闺秀。 陈朴舍不得站的太远,便一直立在树下,高仰头望着她。瞧她嬉笑嗔痴,好似自个儿的日子也有滋有味起来。有时候宫里事情多,小姑娘见他神色疲倦,也会轻轻巧巧的跃出院墙,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素枝繁欲坠,春事到桐花。时间久了,两人也有了默契,每隔那么两三日,于人恹恹欲睡的午后,陈朴便下值归来途径那段桐花路,小姑娘亦是“刚巧”在树上赏景。 那阵子,每日梦里都是桐花香。宫里的那群小子们掐尖冒头,他竟也不在意了起来……他年岁长,经的事也多,如何还能看不出,自个儿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这清流家的女儿,宫里的太监,听起来怎么也不是一路人。 他不是没想过趁着心思刚起,陷的不深,索性断了联系。只是三两日过去,下了值他还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桐花路上…… 陈朴觉得好笑,他这么多年,宫里宫外的也瞧过一些情情爱爱,只是不知道,自个儿竟是个情种。 而情之一字竟是这般滋味,教人患得患失、喜又苦苦。陈朴也琢磨过小姑娘是如何瞧他的,他心想,运气好当他是玩的来的忘年交,点背了,没准小姑娘当他是失孤后父爱满溢,却无处安放的邻家老伯。 他知道自个儿这些想法不着调,可大概哪个都比他是个阉人强…… 他是个阉人啊……便是小姑娘良善心软,并不因此轻视他们,却不代表她愿意同个阉人来往过密。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能杀人,他如何不知道…… 然而假的真不了,他没法一直瞒下去……陈朴卜卦算定,请回来了一个据说百事皆宜的吉日,准备将自个儿是个阉人这事坦诚相告。 那天还算朗晴,小姑娘坐在花枝上晃荡着腿,一双眼清澈又明亮,似能照得这世间所有龌龊都无处遁形。陈朴瞧的心里发苦,编好的那些话便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干巴巴的一句“我是个阉人”,便等着尘埃落定。 一阵枝叶摇动,桐花瓣飘悠悠的落到他衣袍上,小姑娘站到他身边,竟一副悄悄的松了口气的模样。陈朴不明所以,又踟蹰不敢言。 而小姑娘朗然开口,“我知道呀,我学过医术的,那次我就知道。只是你一直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提”。说着说着,她撇了撇嘴,轻轻踹了他一下,“若不是你没有家室妻妾,我又怎么可能一直同你玩儿~ “那……那你不觉得吓人吗” 陈朴愣住了,眼睛有几分酸涩。这时候,谁缺个用不着的小手头,都免不了要被人视作不祥,何况他们这种人。世人为着骂他们,还专门创了个词叫“刑余之丑”。 他从前倒也不甚在意这些……毕竟他一身权势富贵皆由此,他爹要没将他卖去宫里,他如今指不定在哪饥一顿饱一顿呢。 只是……只是他不知怎得,今个竟突然委屈起来…… “有什么可吓人的~不要难过了……” 小姑娘难得的有几分不知所措,忙手忙脚的想要宽慰他。陈朴看着看着,竟觉得眼眶发热,喉咙里哽住了似得,说不出话来。他抬手从小姑娘发间拈下几片桐花瓣,紧握在掌心,复又将手缩回袖袍中。小姑娘发丝细软,那股子软意直传到他心里。 倏而,陈朴笑了起来,眼角带着几丝细纹,“我没事,倒叫你瞧了笑话”。小姑娘没说话,将他抱了个满怀。他一时怔在了原地,由着小姑娘轻轻掖了掖他眼角,待小姑娘又窜回树上才醒过神来。 他没抓住小姑娘的衣袖,只依稀看到她红着个耳朵尖,消失在了院墙那边。陈朴望着花繁压枝的桐花树,沉默了良久。一时千百种滋味搅在心头,竟让他说不清是喜是苦……
第4章 正月十五,燕都的高门大户、平头百姓,俱都在门前巷口挂上了花灯,打那高楼上一望,三百余长街拱卫着帝宫,如那火龙逐日,浴浴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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