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留到最后的竟都是些阉人,便是往日里与陈朴不对付的,今个也愿为他满饮一杯。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喜事,好似他今个得了真心,大家便都有了盼头一般…… 虽也有那么几个憋不住酸话的,到底也是为他欢喜。陈朴瞧着,说不清心里那股子劲儿,眼眶却亦有几分发红。推杯换盏的,众人是皆有了醉意。 还是老太监稳得住,放下酒杯,拍了拍他的肩:“得了,外面用不着你陪着了,今个是你好日子,赶紧进去吧。” 陈朴手足无措的应了一声,面上泛红,同手同脚的往里厢走,碰歪了一堆桌子椅子,满堂人瞧见了皆是大笑。 老太监也笑着摇了摇头,“多少年没见这小子这么毛毛躁躁的了,你们几个呀……也甭管什么有的没得的,都好好过日子……”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散在了夜风里,“咱们这种人啊……有一日是一日……” 月移星沉,凉意渐渐泛了上来,堂上高烛晃荡也了一下,老太监又沉默了下去,饮尽了碗中酒。叹自己老糊涂,竟席面上说起来这种话。不祥啊…… 只是这当奴才的,未必能得百年,却也是苦乐由他人…… 陈朴进了后厢,见小姑娘凤冠霞帔端坐,而雕着并蒂花的红烛高照,明明晃晃的,教他醉眼看去,只疑是台上的哪幕戏,演得俱是人间求而不得的虚妄。 陈朴瞧着瞧着,胸腔里的那股子热意便冷了下来,好似呼啦啦破了个洞,凉风给他灌了个透。 他到底是比不得寻常男儿,他们揭下盖头来,便是理所应然、水到渠成,而他呢……?他真能把那些石头木头的拿出来寒碜人? 小姑娘是喜欢他几分,只是很多事儿她年纪轻轻的还不明白……他也说不清,想不想要她明白…… 陈朴倒也没发呆太久,小姑娘便不知怎得,察觉到他回来,自己掀了红盖头,笑吟吟的到了他近前。 陈朴摆了摆手,不自觉得便往后退了一步,“甭过来啦,我这一身酒气,别熏到你,我就是来看看” 小姑娘听出了话里的意味,被人砸懵了似的楞在原地,“你……你不留在这里?” “丫头……”陈朴顿了顿,话说的艰难,“我今儿要是留下,往后你就未必还能回头了……” 两人要是不远不近的处着,只当彼此是个伴儿,哪天小姑娘后悔了,他还能给她改名换姓,重选一回。可这离得太近,他要是哪天发疯,她可就真没回头路了…… 小姑娘却没那么多反复折腾,听了这话,一腔女儿心事,瞬间便烧成了燎原的怒火,教她又恨又怜。她知道陈朴心里有坎还没迈过去,却不成想是等在这里发作。 他这架势,是要修禅怎得?!城东那位大善人都没他有佛性。 林明玖瞪了他两眼,见他眉目低垂,眼角发红,到底是软了声音,拽了拽他衣角,“我又没准备后悔,说什么回不回头的”。 陈朴缓缓松了绷着的劲儿,俯下身,轻轻替小姑娘拆下了头上钗髻,抵靠在她肩上。小姑娘的鸦鬓垂下来,细细软软的发丝与他交缠着,前堂外院的笑闹声里,直让他巴望起于此刻老去消亡。 他又如何舍得真赶她离远呢……那番话陈朴自个儿也说不清是心里发虚,不想小姑娘日后怨他多些,还是摇尾乞怜。 小姑娘拍了拍他的背,软声哄他,“好啦,去喝碗醒酒汤便歇息吧,你饮了这么多酒,脸都发白了……” 陈朴听得熨帖,整颗心如同泡在温水里,柔软而又缱绻,他拥了拥小姑娘,声音也似打那棉花里钻出来的一般,宽慰道:“我没事的,今个是大喜的日子,大伙都高兴,难免多喝了两杯,以后便不会了” “说话算数~”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说不出的好看,他不通文墨,却是一下子便想起来那些话本里说的,她笑起来的时候,满园子的花便都开了……
第6章 日头进了七八月,是柳蔫蝉嘶、人困马颓,连村东头的大黄狗也成日趴着。院子里的凉水井成了稀罕物,河沟子里像下饺子似得堆满了人。富贵人家瞧不上这两件,可便是能用冰,也快熬不住了,巴不得成天在花池子里泡着。 天热人懒,这宫里破事烂事的却不少,今个你抢了我的冰,明日又谁夺了我果子的,人头都打成了狗头。陈朴便是一颗心都扑到了自家小院儿里,却也一时抽不开身……原来三五天便要回去一趟,如今忙了半个月才得个闲…… 他偷溜回来的,又急着处理水府,便没专门同谁知声,直接扎进了偏房……小姑娘爱水,那里搭了池子,专为沐浴更衣之用。 也是年纪小怕羞,也是顾忌他的脸面,往日里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刻意避着,谁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巧,竟教她撞上了……没谁会在这时候特意锁上门的,便是个太监也不会,更不会欲盖弥彰的派几个人专门守着…… 这是他们这号人,最寒碜、最不堪的时候……他得弓着身子,使劲儿的往前撅,衣摆掖在腰间,还怕落下来沾上脏东西,拿手撩着。另一手拿着个布巾,抵在那处之前,等着脏水儿出来,比那流鼻涕卖丑的侏儒们,还要滑稽,更恶心上个千百倍…… 他不想教任何人瞧见,谁都不行……更别说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 可是偏偏教她瞧见了……那门嘎吱一响,陈朴回头一望,脸上刷就白了,脑袋里有根一直绷着的弦,啪一声断了,他的手一下子便哆嗦了起来,布巾砸在地上,脏水洒了一地一腿。 “出去!”,他尖着嗓子斥骂,撕破了平日里安和的模样,惊怒又难堪,心里头更是痛极欲死。他抖着手,踉踉跄跄的把矮桌踹过去抵住门,匆忙间崴了脚,骨头裂了似得疼,噼里啪啦倒了一地东西。 抵好了门,他便再没了力气,靠墙瘫坐了下来,整个人哆嗦着,牙齿咯嗒咯嗒的撞在一块,抽了风似得…… 他怔怔的盯着这一地狼藉,还有没个人样的自己……突然便捂住头脸,狠狠咬上了手肚的一块肉,却到底没把崩溃的嘶吼堵回去,溢出了几声呜咽。青筋绷起,眼中充血,宛如困兽。 难看,太难看了……脏污了的衣衫贴在那不知羞耻的小孔上,底下一片天热捂出来红疹子,直让人一阵阵的作呕……平日里装的人模样,到底是作不得真…… 他以为自己是看的开的,住大通铺的时候,半夜里那群人咬着被角哭,他都知道,愣是没掉过一回眼泪。却不成想……不成想欠的这份肝胆俱裂,二十来年后找了上来……他这幅德行,这个身子……要如何爱人……? 林明玖靠在门外等着陈朴,心跳的厉害,她眼神好,那么一瞬间,不说全看清了,也是瞧了个七七八八。 是不好看,可也未必比旁人难看,濡湿的孔是伤,却不算丑,红肿是病,也不过一时。且没一个错在他,却将他逼至这般境地……她既是怜又是痛,恨不得化成盾,挡在他面前,再把他的自厌、恐惧都扯下来,扔个八十万里。 她知道,他不想让自己见他狼藉……他总当自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当自己要反悔,时时刻刻都维持着分寸和体面,唯独不肯以真面目见她。可她早已明了,明了他种种不便与残缺,桐花枝头、十里长街应得便是完完整整的他。 里间时不时便溢出来几声压不住的悲咽,诉说着种种恨与怒,堪不破、也放不下,是二十余年未敢言说,也未敢深究的怨怼,一旦寻到了出口,便要教人丢盔弃甲。 林明玖也知道,陈朴未必想要此时见她,她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亦非是狠心逼他,偏教他一时堪破什么。可是她怕他躲到宫里,躲上个十天半个月。她更知道,她若有一分怕,那陈朴只会怕上十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朴终于平静下来,拭去了眼角的水痕,沐浴更衣,扑香点药,掩了一地狼藉,甚至重又端起了往日的那份平和,宫里伺候主子似得麻木。 他出了屋子,见到靠墙等待的小姑娘。小姑娘垂着眼,百无聊赖的拿着一截红线翻花绳,发梢扎着小铃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听到了响动,她便将花绳缠在手腕上,往他怀里扑了过来,教他避无可避。 陈朴虚虚的揽住她,也像瘫在她身上,有难堪,可到底是松了口气。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恨不得再也不见她……他太过爱她,便总要审视自己,可他却是那般的不堪审视…… 可是,他又到底舍不得她,离不得她,再难堪、再下作也得扒缠着她……他多怕小姑娘弃了他,比要他把伤口生生剥开,剥出血淋淋一个洞,供人嬉笑嘲弄还要怕……
第7章 怖惧的余威犹在,一个下午,陈朴都恍恍惚惚、神思不属。到了晚间就寝,小姑娘靠坐在榻上等他,天气热,便只松松的披了件琵琶袖衫子,隐约露出里面雀上枝头的肚兜来,让他连头都不敢往那儿边偏。 陈朴待要同往常一样上前,躺在她一臂之处,小姑娘却不许,轻轻踹了踹他小腿,“喂,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碰我?” “你不必如此的”,他垂眼瞧她,眼中有一种她读不懂的哀意,太过沉重,太过疲惫,也太过汹涌,像夜幕里江潮,波澜平静下多少惊涛。 “怎么不必!”小姑娘扑过来,拽过他手腕,嗷的咬了一口,不重,咬完了还舔了舔牙印,生怕咬坏了,像只没断奶的小狗似得。陈朴便是心里难受,见了也忍不住露了个笑出来。 他把手臂又往前递了递,让她咬的更方便些。小姑娘却恨恨的拍开他,委屈了起来,泪珠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你总是不信我,我都说过多少次喜欢你了……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你从来不信我……” “我是信你的”,陈朴哑着嗓子应了声,抿了抿唇,偏过头去,到底是惯来沉默,说不出旁的话来。空气里压抑着的,是浑浊而凝滞,撕不开、扯不落的悲苦。 她顶着世人的非议嫁给了他,他如何不信……只是他仍是怕。她不懂,在他心目中,他的小姑娘,是何等的无上神灵,是他寂寂长夜、踽踽独行时擎着的,唯一的灯烛。 而这些面目模糊相似的众生啊……各有各的苦痛,他不过是其中一个不堪,怎么便得了这样的泼天运气…… 他怕,怕是上天误遣了垂怜,总有一天要将不属于他的夺走,也怕这份运气,在旷日持久的寡淡不堪中被消磨尽……所以,他如何不小心谨慎、步步斟酌。若有那一日,若有那一日,只怕他便是将死的…… 小姑娘仍是懵懂,却不想在这儿与他缠歪了,身子往前一倾,要扑到他怀里。陈朴站的离榻不算太近,不过她笃定他能接住自己。 果然陈朴快赶了两步,将她揽在了怀里,生怕她磕碰到。小姑娘便顺势攀在他的颈上,紧紧的贴住他。他身子不够健壮,却足够宽厚,且有微凉的水气皂角香,在数个长夜里伴着她安眠,亦是她女儿□□,未敢直言的贪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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