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长街巷陌中,游人如织、车马如流,卖花女提篮穿巷,无数人摩肩接踵、欢笑高歌。 陈朴孤身独坐于西街的酒家上,遥望着万千众人。这是燕都灯会最热闹的地段,舞龙耍杂的都在此,他许是会遇到些街坊邻居……陈朴也说不清,他打下午便在这耗着,到底是琢磨个什么,不过他知道自个儿大概还会在这坐很久…… 也不知是他这眼神儿真算得上一顶一,还是那小姑娘俏丽无双,这么多人,他偏偏能一下子找到她的身影。鱼龙灯火里,小姑娘买下白面红彩的狐狸面具,同高声吆喝的卖酒翁们嬉笑,为吐火吞刀的耍杂拍手欢呼。如同一只雀,永远新奇,永远欢笑,永不知疲惫。他只是看着,便心里也敞亮起来。 人流推推攘攘、混乱不堪,小姑娘却是十分灵活,不知不觉间,便从哥哥们身边溜了开来。然后转身站定,带着几分顽劣的做了个鬼脸,笑喊着:“你们好好玩,我先走一步~别担心,一个时辰后,我在胡同口等你们~” 言罢,小姑娘转头就溜,带着狐狸面具,将亲众仆从的呼唤抛在身后,蹦蹦跳跳的穿过人群与灯火,消失在了胡同尽头。 陈朴打高楼上见了这一幕吓得不轻,忙扔下银子,抓起桌上青铜兽首面具,急奔下楼,匆匆忙忙间,茶水还泼到了衣袍上。只是他都顾不得了,相处了这么久,他可是知道。小姑娘只有些爬树翻墙的本事,至于拳脚功夫,是一点没有的。 然而真寻到了小姑娘,陈朴反倒犹豫了,他心里有鬼,只觉得不管是沉默跟随,还是上前招呼,都像居心叵测。衣袍上水痕干透,陈朴摘下青铜面具,几回擦肩而过,小姑娘先将他叫住了。 “你也出来玩吗?”小姑娘笑嘻嘻的同他打招呼,边抬起了一半的狐狸面具,红流苏拂在她细软的发丝上,她眉眼间皆是朗然笑意。 “是我,怎么傻呆呆的~” 他一时未说话,小姑娘趁他不备,戳了他一下,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还嫌弃到“诶呀,可真硬。不过真好,这么多人也能碰上~” 陈朴也露出来笑意,又是无奈,“我方才西街那儿见了你,方跟了上来的。你这么乱跑,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两人相处了那么久,小姑娘早就随意惯了,闻言指了指陈朴的青铜面具,“那你既然知道,把这个借我用好不好,我不想让他们捉到我~” 陈朴自然依她,摊开手将面具递给她,又从近旁买了一个不打眼的带上。他也算燕都流言蜚语中的常客了,被人碎嘴几句倒是无妨碍,却不想一时不慎,毁了小姑娘的名声。 带上了面具,陈朴的胆子也稍微大了两分,踟蹰了一会,到底是问了声,“今个儿怎么了?你平日不是还挺喜欢同哥哥们一同玩儿的吗。” 听他这么问,小姑娘撇了撇嘴,踹开了脚边的小石子。“阿爹要为我议亲,说是礼部侍郎家的儿子。” 陈朴顿住了,只觉得心口被谁捅了个窟窿似的,还忽忽冒着风。他艰涩开口,“那很好啊……他家的孩子都很好……我知道的,都是端方有志的孩子。” 就是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是老古董!平时便瞧不上他们这些阉人…… 嫉妒满得直要冒泡,陈朴心想,小姑娘这种一个鲜活性子,能和他们家人合的来吗?! 听了这话,小姑娘却来了脾气,转头瞪了他一下,两个胳膊圈在一起,比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可我不想嫁人!我又没见过他,凭什么要嫁过去!并且!他家规矩有这么大!” 小姑娘发完了脾气,一时既是羞恼,又是委屈。他是她的朋友,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并且……她并非林家亲女,只是山林一鸟雀,怎么能同常人一样婚嫁…… 十五年前,林夫人难产而亡,腹中孩儿未生出来也断了气。她那时初初修得人形,一时新奇,从山里跑了出来,恰好落在林家屋檐歇脚。见一尸两命未免太惨,又需一身份行走人间,便索性化作了林家么女。 只是……她到底非人,无法为其生儿育女,也不明他们所思所想,奈何悔之晚矣,如今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朴轻轻笑了起来,面具下,眼角的细纹清晰而分明。“可你总是要嫁人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我若嫁人了,以后就不能同你玩了,你这样劝我做什么” 小姑娘的愤怒且懵懂,一腔心事昭然若揭。 陈朴见她如此,忍不住低叹了一声,心里说不清是喜是悲。春日里那一拥,他还能假作不知她心意,如今却再难自欺。 他告诫自己,她喜欢过他,已经够了。他不能再得寸进尺,作下恶端。她年纪小,一时误入了歧途,他不该引诱她走的更深…… 然而贪欲终是喧嚣至上,撕扯开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牢门。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做不成那普度众生的菩萨。他有所贪求。天寒雪深时,也想点起炉火,让小姑娘给他心头藏着的那只凶兽,呼噜呼噜毛,更想借她窥见一丝天光…… “那你想如何呢?” “我……我不知道……”,小姑娘抱膝蹲了下来,眼中俱是迷茫,颇有些可怜兮兮的。 陈朴垂下眼,将小姑娘牵了起来。他心想,他已劝过,也算得仁至义尽。管那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呢,他这般渴求她,而她心悦他……他凭什么不能争一争呢…… 他心思定了下来,知道她心软,更将一分伤处放大到十分,摇尾乞怜。 “那……你觉得我如何……你知道的,我是个阉人,做不了什么。我……我只是一个人太久了……不想每回到宅子里,都是那么冷冷清清的。” “以后……以后你要是想出门玩,便尽管出去,只要带足了侍卫就行……” 他自以为镇定,却并不知道,他一番割地赔款,还说的颤颤巍巍。 只是说着说着,那股子大胆还是没了,倒是怕劲儿冒了出来,后面的话含糊成了一团。他咽了咽嗓子,觉得面具下脸通红,不由暗恨自己不争气,活了大半辈子了,倒和半大小子一般德行。 陈朴停了话头,只傻等着小姑娘决定他去从。 “礼部都会恨上你的……” 小姑娘怕羞起来,偏过头去,小声嘟囔,并不直言应答,却又心事分明。 陈朴听懂了小姑娘言下之意,竟觉得,这灯会万万响爆竹烟火都炸在了他胸腔里,心跳如雷。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竟一直绷着身子,松懈下来腰背都酸疼。 陈朴忍不住将小姑娘抱了个满怀,如这街上,无数偷偷相会的寻常有情人一般,却又分明不同。 他这辈子,头一回觉得天高地阔,“这算得了什么,恨我的人多了,不差着一个了。你若肯嫁我,怎样都值了。” 他想,这一刻便是要他为她死,他也甘之如饴…… “那……我愿意” 川流的车马,鼎沸的人声,好似霎时间都沉默,万万千众,万千灯火,俱都沦为陪衬。唯她一双眼,如同缱绻的河流,倒映着名为喜悦的星子,熠熠流澜。而他是离久归来的舟,只一停泊,漫天的风雨便都消弭了…… “你再说一回好不好” “我愿意嫁给你”,她声音轻快,没有一点勉强与迟疑。 陈朴心想,这就是我贪慕的人啊,她比我想的还要好。从此以后,我将同她走过许许多多的春秋……
第5章 奇事年年有,数今年的最荒唐。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那御前伺候的太监,竟向翰林家的女儿提亲了。听说还是抢亲,截了礼部侍郎的胡。 不过那礼部侍郎不愿掺和在流言蜚语里,闭口不提,早早退了场。御史们却是爱管闲事。闹到了御前,说什么折辱士人。然而各有各的门道,那太监往司礼监掌印面前一跪,福王便凑过去了。圣人偏宠小儿子,如此哪还听的到旁人说话,这嫁女与否的难题便重新落回了林家。 可惜如今权宦当道,那林父不过一修撰,又有多少进退余地……也是那姑娘命不好了,听花楼里那种不清不白的说,她们接客最怕阉人。这种人啊,下面少了东西,心里便有毛病。这么些年被他们玩死的,也不在少数啦…… 然而这京里人都没想到,五日后,那林家女儿敲响了陈宅的大门。据市井流言说,是她不肯殉节守道,被林父赶出了家门,断了关系……这回倒是没人替她可惜了…… 林明玖到陈宅的那日,陈朴刚好在宫里当值,听了这事,忙塞钱打赏的换了班,匆匆回了宅子。回来一瞧,见小姑娘垂头坐在廊下,心事重重又单薄,不由心中大恸,忙上前宽慰她。 “你暂且安心住下,不要太难过,你阿父不过是一时生气,不会真狠心不要你的。” 小姑娘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抬头瞧他,见他面带焦急,额角还有汗珠,心里便忍不住泛起了甜。 “我知道呀~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林父是个行端立正的老古板,却到底是狠不下心要她殉节守道,也不舍得将她送去寺庙里做姑子,为这事险些一夜愁白了头。而十余年养育之恩,朝朝暮暮相处,她又如何忍心,教林父于这种两难中取舍呢…… “啊……?” 陈朴难得的呆了呆,然后反应了过来,两分不赞同的皱了皱眉,“那恶名可就由你担了……何必沾一身腥呢,等着我把你抢回来,你也能干干净净的。” “哎呀,他们嘴不会饶人的,别愁啦”,小姑娘伸手抚了抚他眉心,微红了脸,“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不过我又不在意这些。你要真来抢,朝上又该闹腾了,还是小心些为好,我也担心你的呀~” 枉他活了三十余年,听了这话,陈朴是一下便红了脸,见小姑娘眉眼弯弯,被蛊惑般的握住了她的手。 “我就是替你亏得慌……” “这种事你们说的都不算,只有我说的算~带我去看看屋子吧”,小姑娘笑着打断了他未竟之语,牵着他往里厢去。 凡尘这些年,林明玖自认也算明白了些道理。得失两字,哪里是三言几语说的清的。人生在世,所需遵从的,唯有当下之心而已…… 便是她十五年前,自认行正道、做善事,还不是有今日之两难?不过她倒也不悔,林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疼宠多年,如何都是她赚了,只是……只是有些对不起他们。 而如今,这人将一颗心捧来,她又如何忍教他空落。瞧他为她置办的屋子,奇玩花草,粉纱软帐,连窗前挂的珠帘都是亮晶晶的石头,是七八岁小姑娘最喜欢的那种,教人又是欢喜,又想嗔怪。 她心想,“哎呀……瞧这屋子,哪里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收拾成这般样子的~他该是想我住进来很久了吧,真恼人呀~” 到了大婚之日,酒席摆在陈家宅子,彩灯高挂、红绸绕街,也算有几分气派。只是两人却无高堂可拜,亦无几亲朋来至,到底是有几分不伦不类。朝上那些与陈朴有往来的,也不过是携礼而来,又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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