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猫儿狗儿,也比旁处的大胆,贪这日光好,一个个儿从人家里出来,懒洋洋的趴在木门、青石小路旁。 晏停云绕过这一道儿上东倒西歪的猫狗,拐过几条扭七扭八的街巷。这里的街巷半点不肯方正,他住的巷子尾,更是前门一甩身,从巷子里藏起来,只露一角角。 正是四月时节,黄色的木香花大片大片的开满白色的院墙,一枝上能开七、八、十来朵。一团团一簇簇,不知是何时长起来的,也不需浇什么水。窄窄的一道木门,便隐在了一墙花里,不留心便瞧不见。 晏停云拨开两缕垂下来的花枝,从袖间掏出一串铜钥匙,正要打开门,却有一阵喘意急急涌上来,钥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他急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抬起头环顾,果然一只胖橘猫踩着花枝,从墙沿上神气的踱步过来,稳当当的坐在他头顶,嘴里还叼着一块肉,和他今早晾在房梁下的仿佛。 晴方城里好晴光,日头照在猫咪上,晒出一种特有的气味,臭臭香香,形容不清,却好闻的很。金色的光影中,猫咪耳朵上的两簇毛蓬松放光,教人想起太阳底下的蒲公英。 晏停云止住喘意,侧身退后一步,等着猫咪吃完肉干,给它让出回家的通道。他认得这只猫咪,是东家阿婆养的,常来他这里偷肉吃,也算老相识了,半点不怕人。 “晏先生,晏先生!” 是东家阿婆的声音,晏停云听到呼喊,回头望去,“小咪在这里,阿婆来抱它吧。” 阿婆五六十岁,人却精神。推门走过来,提着只竹篮子,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还掺杂着乡音,教人听不太懂,却很是亲近。 “哪个要找小咪,是阿婆早上采了菌子,正想给你送过去,不值什么钱,就是吃个新鲜。” 阿婆很喜欢这娃仔,他是去岁搬来的,眉眼长得清峻,往那儿一站,长身玉立,很像样子。 当然,阿婆是形容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的,却见了就想塞给他一片腌肉、一把青菜。更何况,他为人也好,正教着西街的小娃子们识字,小娃子们都夸他好耐心呢。 晏停云连连摆手,阿婆却笑,不过是几颗菌子,他便这般窘迫,娃子们讲什么君子端方如玉,许是就这样哩。 “教娃子们认字你都不肯收钱,小咪吃了你多少肉干,还和阿婆客气什么。” 阿婆将竹篮子塞到晏停云怀里,抄起地上的猫,同他告别,“晏先生,咱们这儿日光好,多出来坐坐喽”。 晏停云应了,阿婆却依旧放心不下。这娃仔哪里都好,就是总扎在他那院子里,一天也不出来,一扎能扎上好几天。 可家里也就他一个,也不见他多养些草木、猫狗,孤零零的,可怜见啊。快活些才能去病气哩。 * 晏停云进了门,走过一方影壁。庭院静无声响,只有溪水淙淙,流过幽绿的花木,投影照水。 庭院不大不小,四五间屋子。院子里几从花木,一处石桌石椅,都是旧主人留下来的。 他将竹篮子放在廊下,走向疏光处的小佛堂,石子小径上杂草蔓长,露水沾衣欲湿。 小佛堂窗格细密,窗纱也不太透光,厚重的木门打开,光影乍透进来,浮光明灭,照在神龛上,神像晦暗不明。 那是一尊菩萨抱镜。那菩萨趺坐在云团上,彩漆斑驳,碎痕密布,不甚出奇。面目虽也是长眉细目,却不知如何雕就的,不显慈悲,反多妖异。 而她怀中铜镜,却似是新磨,锈绿不生,镜中时如水面似的,有光影凫游。映着供台上一枝白玉莲花,花瓣细长,片片雕就,含苞紧闭,盈润透光。 供台里香火昼夜不息,烟雾如同层层云霭,被吞吐进白玉莲花中,一片渺渺。此时香烛未灭,黄纸半燃,反书符文朱砂写就,色泽猩红似血,“为飨为食”几字狰狞蜷曲。 唐时多志怪,传闻亦有令妖者,有书《广闻略记》曾载:“有妖师负怨望,取骨为器,以身为飨,献于妖母。得妖如子,驱之乱国。帝斩妖脉,逐妖鬼于华夏之外,而后神怪不生,唯王者不去处异也。” 得妖如子?真耶,非耶? 今人已久不闻妖鬼事,纵得妖师之器,又如何知真假呢? 晏停云注视着那莲花台,莲花台依旧吞云吐雾,沉寂无声。 他从袖中伸出手来,抚上那莲花台。手腕上紧缠着的布缕落下,伤口挣裂开,濡湿暗红的血流到他掌心,被摩挲到莲花台上,染上一片血红。 晏停云面上全无痛意,他定定瞧着莲花台。白玉莲台模糊照出他沉沉面色,双眼如同无波古井,幽深沉寂。 滋啦滋啦,血落在莲花台上,冒起一连串的小气泡,而后沁入花台。莲花花尖处晕开了一点红,又逐渐向根茎处蔓延。 这样一瞧,莲花台确有两分生机了…… * 今夜的月亮,比往日更亮,亮的有些刺目,连那月宫中的重峦叠嶂,也比往日更清晰。 夜深人静时,犬吠声无。月华乍泄,万道金丝,洒向万万里河山,鸟兽伏拜,草木浸月。 莲花台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泛起盈盈微光,忽有金丝从天幕而来,自铜镜上划过。镜面水珠迸溅、天星乱坠,闪过一串银色的光,亮的惊人,光又连珠串似的落在莲花台上。 神龛之前,莲花台上忽生了袅袅雾气,在半空中聚拢、凝实,化作人形。 莲台自生,她缓缓落下,也如那菩萨跌坐着。黑雾缭绕在她周身,如同长绸,流水似的,顺着她曼妙起伏的曲线,垂到脚尖之下。 她与那铜镜相对而坐,铜镜并不照人,依旧如水面光珠坠落。而她自知貌美,拿着把小梳子,翘着盈盈一截皓腕,一下下梳着乌发,如墨如云。 “祖婆,您说男人更愿意为女人死,还是为血脉死?” 她将梳子掷到一边,趴在铜镜前自言自语,声音清脆娇甜,谈及生与死的时候,如山林野兽,有一种近乎于天真的残忍。 铜镜不答,昏黄的镜面中,仅有雾气浮游。少女却兀自笑了起来,她指尖点在莲花台上,沾取了一抹血色。 如此,她仿佛满意似的笑了一声,在自己眼角轻轻一抹。而后手指搭在唇上,舌尖轻吮,将残血吞了下去。 清辉万里,月照河山,百二十年帝流浆,为妖补命。她推窗向外望去,众妖拜月,天星如链,遥相指引。她不由探身过去,似要抬手抚星,黑雾在她身后翻滚涌动。 夜风吹衣,长廊中传来几声低咳,有脚步声跌跌撞撞,愈来愈近。 她被惊动,倏然转过头来,双瞳碧色,让人想起那明亮澄澈的绿宝石,青鳞上折射光彩的竹叶蛇、江河高山上森森密林,无尽妖异与美丽。 “啪”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她又化作一阵烟,钻入莲台之中。
第36章 天地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行走在狭长、空荡的长廊里, 如同行走在凝稠、黏滞的水中。他想要挣脱,却无从用力。躯壳里,灵魂尖叫嘶喊, 他向四周胡乱挥手, 却什么也打不破。 晏停云奔跑在长廊里,他的脚步很重, 跌跌撞撞的扑到小佛堂前。撞开门, 跌在神龛之下。 小佛堂里依旧空空荡荡, 只有帘幕随风而动。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冷冰冰的打在佛像上,那长眉细目, 比白日里更不近人情。目所及处,全无一点生息, 静得像一座鬼窟。 夜极静,又极嘈杂。他又听到锲钉子声、填土声, 指甲划在石壁上的声音。人言切切, 从四面八方扎向他,扎的他头疼欲裂、鲜血淋漓。 晏停云剧烈喘息着, 跌坐在神龛前。长廊外,露水深重,他的足袜被打湿。入夜之后,青石地板冻人刺骨,他却恍然无觉, 入了魇一般, 无意识的扣挠着石板缝, 面色惨白如纸。 在他身后,神像依旧高高俯视, 无喜无怒。 晏停云陷在魇中,他的手指扣挠破了,指甲迸裂,却仍不停歇。青石板上划出细小的白痕,又被血染红,血腥气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哗啦”,莲台里的那只妖被引诱,如拨开湖水似的,拨开铜黄的镜面,晕开重重粼光闪烁的涟漪,袅袅探身,如雾如烟。 妖盘身在莲台上,仿佛观望。而后雾气潮水似的涌出,贴着梁柱而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俯看下来,虚凝人形,贴在晏停云脸侧,细细的端详着他。 一个疯子。 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她唤出来的么?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和别的疯子比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 她贴伏在晏停云身后,幢幢黑影与他轮廓重合,甚至半钻进他的身体,贪婪的窥伺着他的魂灵、血肉。 妖行雾生,四周似有茫茫。可晏停云依旧什么也没察觉,依旧颓唐委地,一动也不动。 窗外树叶哗啦响动,妖嗤嗤轻笑,大摇大摆的在半空中逡巡一圈。而后一甩身,钻入莲台。铜镜上,重重鬼面一闪而过,莲台上突兀亮起萤火似的光。 光,在晏停云身后悄悄亮起,照在人身上,分明并无温度,这寂寂空室,却不再如冰窟一般。 影子斜投膝前,晏停云从魇中惊醒,一时心跳如鼓。他回头望去,僵硬的如同一个刚刚化冻的人。 莲台上,萤光如豆,仅似莲花生芯。是那样微弱,那样小,仿佛一吹即灭。晏停云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点点萤光从莲台中飘出,飘飘悠悠化作光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河,仿佛月华流波似的,慷慨的向他流淌而来。 晏停云如在梦中,如见神邸,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萤光落在他掌心,缠绕向他的手臂,微带凉意,像是最上好的丝绸,可触的月光。 他虚拢住掌心,想要握住这团光。萤光却从他掌心一溜烟的滑过,没入他的身体。一刹那,光华大盛,他身上的痛意全被驱散,伤口收敛愈合。 然而,萤光一触即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小佛堂内重归了一室寂寂,只有星星点点残香的火光,明明灭灭。 * 大朴树下,三五个小童坐在石凳上念书。 “志怪应逢天宿雨……”一个小童捧着书摇头晃脑,读到这里,很满意的一拍手,“不错不错,雨气氤氲,是志怪的出场,不过这诗要写什么?” “矮冬瓜,你又念错了。你瞧清楚点,书上写的是‘天雨粟’。和‘马生角’都是形容这世间无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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