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霖一怔,他的目色微微变幻,倏忽有莫名的湿润从他的心口涌到眼皮,他缓缓敛了敛目,那阵湿润悄然离去,只在诗人的心原留下一道释然的隐痕。 他重新睁开眼,看着伏湛之,青年天生有平和的固执,他还在等待一个答案。谭霖幽幽叹了口气,他指向远方群山之后,那藏在无尽寂寞飞雪的天险山。
“——去找你师父吧,她一定在等你。”
伏湛之向谭霖行礼拜别,然后转身而去。日暮沉金,凭风楼已融了一层金漆,他离去前,又回望了一眼,谭霖站在楼顶,映着红日残艳,身影已变得模糊朦胧,依稀看见长发飘逸、身形清绝,似一只孤鹤凌云。
谭霖目送着伏湛之离去,在故事之中,还有很多属于他们从前的事情未曾讲出,嬉笑怒骂、欢声悲歌,如今还记得的人,竟然已寥寥无几。谭霖守着这些往事,如抚摸一块越来越老旧的碑,终有一日,他也会成为上面的名字。 谭霖在振玉门生活了太久,处处有不可斩断的羁绊,这珠玉冠,也许他再也难以摘下。振玉门从没有困住任何人,他们走到今天,只是被自己困住。 他和伏湛之说了许多话,也想起许多事。久远到他都讶然,自己竟然记得那么清晰,连孩童时期他们的面容,也还鲜活地留存在记忆里。
那日谭霖行了拜师礼,奉茶予师父,师父揽须微笑,宽厚的大掌抚在他的发顶,温情自他的心间如一凿清泉,驱走他初来的忧惧。 师父道:霖儿,你的性情太柔,拿剑应要修得剑心,有愤斩不平事之勇,才经得住风霜雨雪的严峻。 他叮嘱伏成轩多照顾谭霖,又警告赵郁兰别欺负小师弟,如云的袖子挨个拂过三只小雀的头顶,便如大鹤展翅,悠然离去。伏成轩与赵郁兰转头看他,年少青稚的脸上泛出善意与温暖的笑,他们的感情纯然而真挚,未被蒙上任何阴翳与尘埃。 谭霖听到他们唤:师弟,快来,快来。年幼的谭霖犹豫了一息,便跟上他们轻快远去的步履,那里是去往绿丛繁花、青春恨短。 最终章 他要去寻找一场雪,一场只为他下的雪。 伏湛之朝着来路回去,沿着火枫百里、诗情无尽的山路,去往终年飞雪的天险山。他徒步而下,走得很稳,很平静,似乎毫无任何听闻过往事后的惶然无措,他习惯用这样永远韵律一致的步伐,来分解他心间的无数情感,回忆与分辨这些属于红尘中繁冗的爱恨。
山脚下有一道人影,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他在脚下方寸地方不停转着步,因此腰间的银铃频频发出清亮的响声,与裹在玉鞘的长剑相撞。 他抬头终于看到了伏湛之,一双眼睛浑圆而精亮,如宝剑出鞘般满是年轻意气。轮廓与谭霖相似,然而他还未被江湖风波所摧折,正涌动着鲜活的青春。
谭饮虹几步向前,伏湛之顿住步履,站在台阶之上看他。 年轻的侠者向他抱拳,一手牵来身后的黑马,马背上放着一个鼓实的包袱。他眉目间一派坦然的诚挚与热忱,向伏湛之诚恳道:“伏兄,此前之事全为家父嘱咐,我欺瞒于你,自知有错在先,故而一直未敢来见你。如今你要启程,我已为你备下行路的好马与盘缠,还请你收下。” 谭饮虹诚然如他腰间银铃,素来行事正大光明,不做小人之举,对于自己所做过违背原则之事,也勇于坦诚与弥补。
伏湛之微微一笑,走下牵过马,手掌放到马鬓边,黑马亲昵地与他相蹭。他面向谭饮虹:“多谢,这事本便不该怪罪你,我并不放在心上。” “你要往天险山去,日后还出来么?” “或许。”伏湛之目光沉静,谭饮虹并不能看出什么波澜。
谭饮虹倏忽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伏湛之的肩,眼光中蕴着温暖的光辉。他指向振玉门,又指向远方,面容被日暮的光照得融融发光,无端地飞扬洒脱,尚有凌云绝顶之气。他言语像鸿雁掠过伏湛之的心:“你去吧,其实我已将你视作朋友,前人之事,我也不愿多话。往后我将继续行走江湖,扶危济困,只需记得振玉门永远为你留一间房屋。若日后再相逢,届时请我喝一壶酒吧,天地如此之大,我们还会有再见之时——前路珍重,伏兄!”
伏湛之翻身上马,拉着缰绳回首见他,谭饮虹伫立在那处,向他笑着挥了挥手,是轻狂的许诺。朋友,这已经对伏湛之来说太过陌生的字眼,他远离人群,远离人世,常年居住在一个冰冷的居所里,他的伙伴只有弓箭刀剑,伏湛之恍然发觉,在他回归人间之时,他已经重新拥有这些缺失的事物。假若流光数年,仍能在这处寻觅到一个故友,不正说明,人生就是由分别与重逢组成么?
他拱手告别:“谭小师叔,珍重,再会!”
一路归途,伏湛之穿行在不同的城州之中,黑马新衣,就像当年他第一次从天险山出来,那会他与人们的生活与光鲜的繁荣格格不入,万千红尘春波,他只是一只点水白鸿,不留下任何痕迹。现在一切已经不再陌生,他习惯了回归成为一个人,而非一只天险山的野兽,这里温暖而冰冷,挽留人情,也蚕食人心。
他想到,那些年里,伏赵谭三人就这样策马江湖,他们胸中是平尽不公的意气,有杀伐生死的快意,他们曾经有过最难割舍的亲情,却毁于人心变幻。伏成轩为欲望所驱,致使赵郁兰死去,谭霖忧惧勘破真相,而自闭双目。他们原本并不想伤害对方,却如生出裂纹的瓷瓶,终有一天会破碎,珍重盛放在里面的水,便倏忽东流远去。 爱恨孰能免,人心又如何明净呢?
伏湛之偶然抬头,看着楼阁玉轩,女人的身影在其间绰约,是各色的飘柔衣衫;看着五陵年少,倚靠着高歌欢笑。他离这些很远很远,人之七情六欲,太富裕,也太沉重,光是辨析他们的善恶,就需要用一生去回悟。
他只是一个剑客,仅有一把剑和一匹马,有一段漫长的苦旅。为此他不惜用十年的光阴去韬养和忍耐,哪怕这已经改变了他。
伏湛之行走着,将这些梦露的世界抛之身后,凡俗的光景变成飞掠而过的一阵风,光彩繁乱、富有诱惑,他的心却平静无波,他要去寻找一场雪,一场只为他下的雪。
伏湛之回到天险山时,已奔行了许久许久。他的衣冠又变得风尘仆仆,眉山也覆了一层薄霜,天险山像他离去前那样,终年飞雪不止,天地一白。它孤寂地伫立着,没有年岁的流逝,是一座白色的囚笼,只困住自愿的人。 此时正蒙昧初曙,雪山云翳重重,昏光如雾,伏湛之一步步走去。飞雪拂落在发首,熟悉的寒冷攀入他的衣襟,他浸在这漫天凄冷之间,心中缓缓荡起微茫的涟漪。
他被赵无漪所养大,在这十年间,她总是不假辞色、冷言相待,常常将他责打训斥,恨他不成铁,也轻蔑他的性情柔软,她视伏湛之如一株天真的白玉兰,根本不适宜生长在寒天飞雪的人间。可伏湛之每每遇险时,似乎总是她最先出现,无论他走到何处,赵无漪都会找到他。她造就伏湛之的悲惨,也拯救伏湛之的生命,养育伏湛之的仇恨,也给予伏湛之关于爱的开蒙。 一响贪欢时,赵无漪吻他,他汲取甜蜜,却惶然不知那是否是回答。他的爱很孱弱,赵无漪从未去折断。
在未知真相前,赵无漪在他的心里,总是缥缈的一点雪青,融在天险山中就会消弭不见。伏湛之太迟地知晓,她的锋利和刚强原是被铸造出来的,她的情感早已狰狞而疯魔,在人心诡谲里化成了一把抱秋剑。抱秋剑出鞘,必然见血。
赵无漪寡冷、寂寞、不容忤逆,不需要同情也不恐惧报应,时至今日,她已经太累了,维系这副行尸走肉,让她感到无尽的疲惫,她无法追寻到关于人生的意义。她一念仁慈,留下了伏湛之,伏湛之与她截然不同,他是个真诚而善良的孩子,哪怕他如今已经是青年的模样,也有了独行生存的能力,可在赵无漪眼中,他不过是伏在她背上哽咽的孩子。那时他浑身是血,对于死亡有天然的畏惧,只紧紧地依偎她,依偎本是他仇人的年轻女人……
大雪渐小,唯有霜雾迷眼,似乎每当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时,天险山的雪总会停止。 伏湛之登上了天险山,他的马和包袱都留在了山下,只佩着一把剑。他的唇色已被冻得微微发白,青紫的脉络浮现,看起来薄而易碎,只有一双眼睛仍温润而固执。他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梅树之下,站着一道幽影。 那令他魂牵梦萦、忧怖生爱的颜色,被风吹得飞荡,立如待出鞘的剑。伏湛之倏忽腾升起不想再上前的愿望,若可以,也许他想生命终止在这一刻,天地之间只剩他与师父,他们不远不近地相对,隔着一道永不可跨越的沟渠,可他并不想去得到她,只需在她身后凝望着她,直至天涯倾倒,万物凋零,他们的爱恨也随之消逝模糊。
赵无漪转过身来,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至数步,是一个可以看清对方神情的距离。 赵无漪看到了伏湛之,也看到他面上的凄怆之色,冷若坚冰的心也有片刻的消融。她想她真的与伏湛之在一起生活太久了,属于伏湛之的温柔已经在她心里生长出一隅,一只索命的恶鬼,竟也有了人的柔软。 然而如今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无用。
赵无漪的腰间不再有抱秋剑,抱秋剑铭刻着她的仇恨,跟随了她一生,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数人以抱秋剑称呼她,畏惧她的剑锋,揣测她的人生,抱秋剑是赵无漪,可赵无漪是否是抱秋剑,从未有人去探求。
他们相望着,既不流泪,也不言语。
伏湛之伸出拢攥的手,五指打开,里面是三颗种子。那是梅花的种子,在伏湛之下山前与她拜别时,赵无漪要他带回的种子。天险山寸草不生,只有梅花能够迎雪傲霜,红梅是赵无漪唯一能见到的明艳。
赵无漪垂下眼,她的面容露出一种奇异的释然与冰冷,酷烈而无反顾。兰因孽果,天地无情,长寂在枯庭中的心灰终于云开日明。她说出十年间无数次在心中说过的话,其实,她只想要属于她的死亡。
“湛之,拔出你的剑,此乃你我最后生死一会。”
–全文完– 感谢大家的阅读和陪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该讲的已经讲完,作为一个开放性结局,我认为这是最适合的地方了。 下本书有缘再见!੭ ᐕ)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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