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家最盛名的伤心剑,却未曾发出任何光芒,就此黯淡在抱秋剑的剑光下。那是如此决绝暴烈的剑光,他一生见过三次,一次救了他,一次宽恕了他,一次杀了他。 他感到几分不适宜的欣慰,他想:无漪,你学得很好,足够无情、狠辣、善于蛰伏,像一只只为报仇而活的厉鬼。
伏成轩用剩余的力气抬头,看向赵无漪。 她的目光,她的语言,她的心,是坚硬冰冷的,也是激烈狂乱的。 那年赵郁兰面对着他,垂下剑锋的那一剑,轮转到赵无漪的手上,终于又报应到他的孽。
少年时,伏成轩从未想过往后的变迁,他们不过是少年正好,喜爱游春仗剑,天下如此之大,他们品不尽、走不完。他们共同长大,一并同游,许过许多轻狂的诺言,也经历过不少死生难定的困境,赊剑买酒、走马江湖,春衫轻,情意重。 赵郁兰的音容笑貌,仍数年生动无比地在他脑海之中,在某个梦回时呼唤他作师兄,笑着,跑着,远去了。他拔足而追,她却不再等他。 她的宽恕与温柔,让他如被业火灼烧。他所想要给她的幸福,早已化为他功名的陪葬。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伏成轩如山的身躯里,终于发出一声碎裂的声响。 他想流泪,但眼眶早已干涸,他想说话,但无话可说。一生倥偬,到终点时,他再想不起其他事情。 名震天下的定河山寂静地死了。 诗词出自晏几道《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第二十七章 她的剑头一次无法拔出,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拔剑的意义。 赵无漪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伏成轩的呼吸静止。他曾经如千山万岳的身影变成石雕般的像,跪立仰首在那处,在昏暗的屋内,只有窗纱透出的薄薄冷光盖在他的半边肩上。 赵无漪将剑身在雪青的袖上擦拭过,如无数次寻常杀人后将这把古剑拭净,那一捧凄迷秋光顺她的牵引微微倾斜,缓缓敛成一线淌进鞘中,尾末碰出一声幽转的清鸣。 随即,紧闭的门扉也响起一声激烈的嘶声,猛烈地被人打开,赵无漪霍然转身,面孔苍白,睫毛如雪,迸溅而入的月光照在她两颗黑得空洞的眼珠上,冷冽得如露珠,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年轻的脸,一张与伏成轩像又不像的脸。
那张脸消融去往日的春光,而今,那上面只有一片被击碎的镜面,透出惊骇、仓皇、悲痛与无尽的焦虑,那些纷杂混乱的神色与情绪在望向屋内时凝固起来,只剩下茫然的涟漪。 伏衍感到后颈一片冰凉,像被幽魂的泪浸透。他握紧剑柄的手一阵冷颤。 他怔在那里,与面无表情的赵无漪对视,也和跪立的父亲对视,在这一瞬之间,伏衍变成了世间最困惑愚钝的人。
诚然,在数年青梅竹马中,他有天之骄子对待赵无漪的些许同情,那种同情让赵无漪的形象更加缥缈,也更加动人,譬如对寒风摧折的花,因孤寒而爱她。但更多时候,他对赵无漪只有一片赤子的竹马爱慕之情,他知道赵无漪情感淡薄,也知道他无异于冰中取火,但他足够耐心,愿意做一个可以被她依靠的人。 他的满腔热忱,让他忽视了赵无漪的孤僻中藏着无情的狠毒,赵无漪的冷漠中藏着最激烈的内心,所有的秘密他都无知无觉,那长年的谎言离他遥远,他只是活在年轻又可以做尽幻梦的世界,在伏衍的眼中,赵无漪与伏成轩,不过是天下最为平常的一对如父女般的师徒……
伏衍试图分辨这死寂中的景象,如看一场镜花水月,里面的人影都凝固在那里,默默看他,等着他发出呼唤的声音:“父亲、无……” 那含在唇齿间的、最温柔的一个字,还未念出口,骤然被扼断,只有如轻轻喟叹的缥缈,化成一道逝去的气息。 一片泛着金铁光泽的叶子,或者说一把刃,一把奇异的剑,在伏衍愕然出神、无暇他顾的这一瞬间,从门口乍然飞入,穿透了他的喉口,牢牢钉在了墙面。 片刻之后,那刃面上滑下一滴刺目的血,伏衍的身躯微微抽搐,口型颤抖着拼凑出一个不成型的“走”,颈边因而如瓷瓶裂开长缝,涌出太多的血,他的目光仍保留着他惯有那一点年轻赤忱的善良,投向那片死寂,而后倾颓、倒下……
赵无漪缓缓地动了,一步步向死去的伏衍走去,直到门槛前映出一道瘦削细长的影子,如一把锋利的、阴冷的剑。影子的主人踏步走了进来,鼠灰色的衣角曳入赵无漪的眼中,涂抹出一片灰蒙不清的色彩。 他垂在两侧的手十分苍白消瘦,青筋突出,右手的拇指和尾指竟是残缺的,这是一只绝不可能再握剑的手。这只手曾在数年前握过名剑、震过北州,也曾为了无尽的剑道追逐不休、癫狂不醒,这也是一个疯子的手。 男人侧过头,他的面庞完全显露,阴鸷的眼,冷笑的唇,被背叛而遗留下来的痕迹完全改变了他,失踪数年的剑鬼竟在这一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带来颠覆江湖的风雨。
他看到了赵无漪,看到了死去的伏成轩,他面上的表情变幻着,那蓄着阴鸷血气的眉突突地抽搐两下,倏忽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哈哈……”李冗光笑起来,仿佛看到他这一生最痛快有趣的事情,要将这辈子的笑都笑尽 ,他的笑声响亮而尖锐地充斥着整个房屋,“你是白洵衣的女儿,哈哈哈哈……” 赵无漪的血被这笑声笑得更冷了,她的所有感情如发潮一般古旧而尘埃泥泞,被这一切交叠的纠葛之河沾得湿润。 她该拔剑,该愤怒,该哀怮,该用抱秋剑将这残忍的剑鬼斩于剑下,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谁报仇?为什么报仇?怎么结束这一切?如今伏成轩已死,她的来去剩下什么意义?
回答不出来的答案,赵无漪只能站在原地,雪似的面颊褪去所有血色,让她的神色仍然格外空洞冷峻,是一株毫无感情的枯梅。她的剑头一次无法拔出,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拔剑的意义。 李冗光停止了笑声,他似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但他又没有,他的眼角早已是一片干涸。 他说:“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剑鬼啊。”
寂静的几息,抱秋剑发出一声啼血的厉啸。
赵无漪那修长挺拔的秀影和李冗光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无数剑光如蝶影如白练,他们的影子从房屋内飘到庭中,剑比月更冷,树声萧索,杀招交叠,步步紧逼,他们在以命搏命。 赵无漪心乱,剑乱,故而当她的剑送入李冗光的腰时,另一道夺命的光亮已经从她的右鬓贴来,李冗光的血泼溅在她艳却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一动不动,那一瞬,她想:剑鬼的血也那么冷,如一捧雪滚泼在面上,只有一片冰凉。 另一柄如剑如刃的怪异兵器,深深扎入她的右肩,但赵无漪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两人同时分离,那刃片从她的肩上划拉拔出,淌出的血淋漓地浸染了她素洁的衣裙,雪青不再缥缈,赵无漪已经很久没有流过这么多血。 李冗光定定看了她半刻,又笑起来,那种笑带着恶毒、讥诮和冷漠,也是了然的怜悯,他身形一动,如一只秃鹫倏忽飘出数丈之远,赵无漪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李冗光走了,他如来时一样没有声息,那道瘦削阴冷的鬼影也随之离去。他再次消失了,庭中只有血的味道在弥漫。
赵无漪从伏成轩的居所走了出去,月霜铺了一地,秋风寒凉,吹过了满襟戚戚。 她走过回廊与间间房屋,这座府邸她熟稔如自己的家,无数人附庸追捧伏家的荣光,伏成轩确然将这一切铸造得无比巍峨。如今赵无漪行走在其中,伏家却如空城寂静,除却风声没有任何呼吸,只有一种水流的声响在缓缓涌动,伴随着她的脚步而忽远忽近,是流逝的生命,流逝的过去,流逝的辉光。 握着抱秋剑的手垂了下去,肩上伤处的血顺着手臂滑下,淌过抱秋剑的锋刃,一点一滴地落下。她几近麻木地拖行着身体与剑,无所察觉身体的疼痛,与血流不止的伤口。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
她经过李叔与他女儿,经过掌灯守夜的小谷,经过伏夫人荀若淑的经堂,经过伏衍的房门。最后她在一片宁静的死亡中,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她追寻着那花香,直到走入一个熟悉的庭院,庭院中有一棵开满柿子花的柿树,风一吹过,那缕似乎带着柿子微甜的淡香就被吹开了,悠然地浮动在这处避开生与死、恩与怨的庭院。 她想起来,她见过伏成轩与荀若淑站在那树下,伏衍与他的弟弟玩闹,那时他们的幸福与满足让她的眼眶刺痛,如今树下无人,只有满地零落的柿子花花瓣。但这庭院并不寂寥,仿佛只是一个宁静的夜晚,隔绝了那些可怖的噩梦,它无声,它温暖,尚在等待温情的到来。 这是唯一还没被剑鬼造访的地方。
赵无漪走到树边,在台阶上坐下,抱秋剑也终于从她手中脱落,被颓然置放在一边。微倦的神情爬上她的眉目,泼溅在她脸上的血已经半干,浓墨重彩地涂抹过她年轻的容貌,让她像一只刚复苏的厉鬼,带着冷腥的煞。 赵无漪抬头,静静看着那些花。这些年她的心只装得下一个仇,却忽视了一生之中无数美好,如今一切已经结束,她坐下来看一看花,没有任何翻覆不休的心绪,没有任何必须逼迫自己去做的事情。她看着花,就想起来数年前她和母亲一起捡槐花的时候。 赵郁兰笑着的唇角,垂下的睫毛,轻轻抚着她发鬓的手,这一刻都无比生动而真实地涌现回来,可赵郁兰的眉眼已经微微模糊,如被日光下的湖水浸过,泛过最温柔的波澜,再不清晰。在她们的不远处,有一把藏在竹篓里、本该不再出现在江湖的古剑。
往事如幽梦,不可追溯;世事总浑浊,无处长留。
赵无漪在寂静中明白,如今,她只想要一场属于她的死亡。
身后的房门微微一响,门扉被推开,一个人走了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赵无漪的心微微一动,她转过目光,看向身后。 一个孩子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那双眼睛带着微惑的天真,在月下流淌着莹润澄亮的光,将她的身影倒映进一方圆圆的明镜里,有些枯败,有些寂寞,除了孩童对于未知的恐惧懵懂之外,还浮出一种无缘由的伤心,只为她的无泪,不为其他。
那一场枯梅旧梦,假若要用这双眼睛温养,便是春生的到来。 第二十八章 对于赵无漪来说,伏湛之是一个意外而陌生的存在,也是她的第一次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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