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无漪来说,伏湛之是一个意外而陌生的存在,也是她的第一次慈悲。
她将伏湛之带回天险山,带着他抛下所有血雨的浑浊人世,远走去孤寂的天涯。她不懂如何养育一个孩子,也不懂如何和另一个人生活。她杀死伏成轩时,也不过十八岁,是一个许多少女仍天真青涩的年华,是应该活在美好幻梦的年纪,而并非握一把复仇的剑。赵无漪把许多人趋之若鹜的伏家剑法随意丢给他,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他独自顽固地生长,给予他冷漠和暴力,哺育他隐忍和顽强。她只是给了他一个新的开始,也给他无尽痛苦的往后。
赵无漪活在仇恨之中,除此之外,她很难寻找万物的意义。她将伏湛之捡回,也不过是被一只失孤幼兽的眼泪触动。伏湛之的眼泪让她想起她自己,想起当她从一扇门后看见母亲死去时,也不过是一个对人性尚且无知无觉的孩子。赵无漪因生性少泪,常被人看做懵懂凉薄,伏湛之嚎啕时的泪水,倏忽将她冰封的情感烫出一个小洞。
她的父母留下了她,如今她的仇人留下一个孩子。
伏湛之随她生活在常年大雪、环境恶劣的雪山,那年他九岁,赵无漪十八岁。 第一年她教习给伏湛之剑法的基本功,第二年她不给予他食物,强迫他学会外出狩猎。 伏湛之虽从小被伏家奉为珍宝,却从未抱怨过赵无漪一言一语,往往只是站在那处怔着,沉默看着她,而后去做,既不哭闹,也不反对,他知道愤怒和眼泪没有用,这个冷峻的女人不会因而动容。前三次狩猎他无功而返,第四次狩猎时,直到日光渐下,仍未见归来。
赵无漪出去寻找他,雪地太能掩埋一个人的踪影,何况是一个孩子的脚印。赵无漪找了很久,一片白色的天地里渺无人迹,她几乎怀疑伏湛之已经被埋到雪山之下,直到她闻到血的味道。赵无漪如一只母狼,沿着那丝丝铁锈的味道寻觅而行,终于看到年幼的伏湛之和一匹瘦骨嶙峋的饿狼纠缠在一块。地上辨不清是谁的血,赤红地泼洒一地,野兽的饥饿使它战胜了这个孩子,它紧紧压制着猎物,伏湛之就要被咬破喉咙。奇怪的是,那会的伏湛之不像在拼命,而像在与一匹想吃掉他的狼拥抱,因为拥抱得太紧,让他有流泪的冲动。
赵无漪将他从狼口救下了,背着他回去。伏湛之伏在她的背上很轻很轻,她发现原来孩子真的只是一片叶子,离开了大树就变得飘零,天险山的风太过寒凉,他也太容易夭折。那日他抱着赵无漪的脖颈,血一层层浸透她的衣物,伏湛之又流泪了,他不住哽咽着,明明得救了,赵无漪不知道他的泪水是为了什么。 行至途中,伏湛之声音虚弱地问她:“师父……我会不会死?” 死,轻飘飘的一个字,有那么沉的重量,可那个字从伏湛之的口中落入她的心中,像在死水一潭中惊起涟漪。她察觉伏湛之在消逝,他颤栗的呼吸就在耳边,孱弱又坚韧,他害怕死亡,却也怕血弄湿了她的衣服,赵无漪生出一点点罕见的温柔,像一只蝴蝶的翅膀从她心上掠过,引来微微的振动。 她第一次念他的名字:“不会的,湛之。我不会让你死。” 赵郁兰赴死时,一定也是这样想。她要让她的孩子活下去。她来不及教给赵无漪太多东西,却用生命教给她保护人的片刻温柔。
那夜伏湛之起了高烧,无数噩梦纠缠在他混沌意识之中,伏家的悲惨变成追逐他的梦魇,死去的魂灵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惊梦盗汗,在半夜喃喃自语、浑身战栗,他困囿在梦中不可逃脱。赵无漪在床边看着伏湛之,想起幼年与荀若淑在山间行走,万籁寂静,那时荀若淑牵着她的手一边行走,一边轻轻哼唱,飘飘渺渺,如在东海云烟之中。那歌声借赵无漪的声音,不太熟稔,却抚平伏湛之的忧怖与惶然,驱走他纠缠不休的梦魇。
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霜月定相知,先识春风面。 主人情意深,不管江妃怨。折我最繁枝,还许冰壶荐。
伏湛之在与猎物的搏斗中逐渐学会了狩猎,他知道如何利用自己日渐长大的身体,去捕猎任何狡诈凶狠的动物。伏湛之也学习伏家剑法,他的天资更胜他的大哥,他足够努力、足够刻苦,赵无漪在养一只野兽,也在磨一把利剑。
他第一次开灶时要站在一把凳子上,划破的衣服没有针线只好扎在腰后,某日他竟从不知何处摘来一朵莹白稚嫩的小花,用一个细颈的酒壶插着,放在赵无漪的桌前,他像赵无漪生命中突兀出现的一抹颜色,让她死寂的生活倏忽生动。赵无漪长久地注视着花,又看向窗外练剑的伏湛之,他似乎察觉了赵无漪的目光,垂下剑转过脸,赵无漪发觉,他的轮廓已经逐渐长开,那一双温亮的眼睛看来时,已经半是男人的模样。
那朵花在壶中由娇嫩再到枯萎,赵无漪从未丢掉,直到壶中更换了新的花。
伏湛之如赵无漪一样,在仇恨中摸爬滚打长大,他长成了青年,可赵无漪发觉他与自己根本不同,这是一把没有刃的剑。他太过良善,即便背负着仇恨,对世间一切仍抱有美好的温情,他的心坚韧,足以支撑他行走至今,可他的心也软弱,永无法像赵无漪一样无情而残忍。 而一个多情的人绝不能杀死自己的仇人,他的多情会害了他。
在未离开前,伏湛之就一直温顺地在这座天险山守着她,守一座不会说话的墓碑,赵无漪孤寂、冷漠、残酷,很快会逐渐衰老,而他赤忱、英俊、温柔,正是最年轻的风华。无论赵无漪对他如何失望,或轻蔑,或冷斥,他仍用素净的眼睛相对,那是一汪蕴藏万千眷眷的明镜,顽固地,亘古不变的。伏湛之是一株开在抱秋剑身边的白玉兰,他出奇的耐心和隐忍,总追逐着她的目光,离去时看向她的神情,赵无漪不可看透、不可思量、不可动摇,只用冰雪覆盖,她无端知晓,他朝若是石心破,死亡会成为两个人的寂寞。
赵无漪明白了,伏湛之永远不该是一个为仇恨而活的人。 快要完结啦 第二十九章 振玉门从没有困住任何人,他们走到今天,只是被自己困住。 如吐出这辈子他所吞咽的沉默,谭霖的面容有了一种坦然的平静,连带忧愁的、柔弱的气质也沉淀下去。他站在凭风楼之上,宽大的青衣被风吹得如云烟般鼓涌飞扬,比起做一位执掌权力与名望的门主,他更像远波之上的道士,只需要一阵抛弃身外之物的仙风。
此后的事情已经全如迷雾被拨开,脉络清晰,故事陈旧。伏湛之叹出一息:“于是在我下山之时,您便让饮虹跟随于我,又招引剑鬼的视线,埋下因缘。您知晓剑鬼必会斩草除根,您在赌,赌师父会为了我出关。” 谭霖赌赢了。
“师兄与师姐之事,已成了我的心疾。这么多年,我恐惧面对真相,不愿清醒,于是装作醉酒的懦夫逃避,以为只要默不作声就可以掩埋一切。可无漪却让我猛然惊醒,伏家血案的发生,让我终于明白,闭上眼睛是不能改变错误的。”
谭霖转过面,他的面上已经生了许多皱纹,鬓边也早已有了霜雪的颜色,这些年轮刻进他的血肉,幼年最孱弱的他,却成为了活得最久的人。 而伏湛之还那么年轻,年轻到他可以有无尽的可能,不应该继前人的仇怨走下去,也许让他自以为剑鬼是唯一的仇人才是对的,至少他还会活在一层还有天真的人间。可这些都是属于他人一厢情愿的善意,和蒙蔽的卑劣。谭霖已经不想再藏住任何谎言,他当年擅自为赵无漪粉饰与逃避,如今他留给伏湛之选择,是对是错,个人所择。
“其实当年是否真的是无漪杀死了伏成轩,我不在场也并不知晓,我唯一笃定,任剑鬼如何诡计阴毒,这天底下能一剑杀死伏成轩的,只有师姐的振玉剑法。无漪带你远走天险山,将你用仇恨驯养,此后便是你所经历的十年。现在你杀了剑鬼,无漪也告诉了你真相,这只能由她说出,你本该知道。”
谭霖抬手,将束在发首的珠玉冠缓缓摘下,长发披散后背,掌中的这副发冠熠熠生辉,列玉陈珠。传闻在师祖门前有一块从小倚靠坐卧的石头,师祖成名之日豪饮烈酒,醉舞振玉剑法,误将石头一剑削作两半,然而夜色之中,里头竟发出温润清亮的微光,师祖探头去看,石中原有一块无瑕玉璧。师祖将其打作一顶发冠,开山立宗,这玉冠也成为了传承者独有的的荣誉,只有门主才能佩戴此冠。 伏成轩死后,只有谭霖能拿起这顶珠玉冠。 它曾是每一代振玉门门主的象征,是江湖剑道的代表,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向往,谭霖小时候也仰望过着光芒,可真的戴上之后,他才发觉如此重如千斤,行进者,必须背负无数责任与命运,也必须有一颗坚韧的心。
如今他把发冠摘下,郑重地放在桌上,拂袖转身,看向伏湛之。解去这副华贵的珠玉冠后,他几乎堪称朴素,独立之时,轻如鸿雁。 谭霖道:“当年之事,我自认我也有错,袖手旁观,与帮凶无异。如今你已知一切,门主之位,是我德不配位,更无颜面见师父。冠卸,剑除,湛之,你若要杀我,我无怨言。然而振玉门如今渐有颓势,必须有人继承……饮虹稚嫩,天性爱玩跳脱,我并不放心。湛之,你心性坚韧良善,来日必成大器,若我死后,你愿意承此位,振玉门或有重振雄风一日。而我一生能力平庸,振玉门交与我手,恐难再有那日荣光。”
伏湛之定定看着这副珠玉冠,诚然,这是一副足以让人为之动容的玉冠,能掀起江湖风云,曾经戴在他父亲的发顶,若一切没有变故,有日也许是他兄长,是他师父,可伏湛之从未想过自己。他人爱慕追求的权势,汲汲寻找的剑道,为了实践人生的意义而在人世的浪潮里翻涌,到头来只是尘土与遗憾。伏湛之的心很小,装下珍惜的人与事物,已经足够。
伏湛之沉默,抬头看着谭霖。他的眼睛生得秀美,蕴着莹润的光芒,似开悟时的一点灵犀,藏在他温情双瞳中,看向人时,里面是一片素净的澄澈。
“谭叔叔,其实您已经做得很好,此冠沉重,您承袭十年,无愧师门;也因此冠沉重,绝非是我能够拿得动的。振玉门需要的不是最盛的名利,它所需要的或许只是属于剑道的宁静,天地之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仍伫立永在,便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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