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惊的连告状的话都忘记说了,匆匆跑过去,将邢燕寻扶起来了。 她的手摸到邢燕寻的时候,才发现邢燕寻的手骨冷的惊人,面色也十分苍白,但裴兰烬根本不管她,只吩咐那些小厮“快些收拾”,然后便离开了厢房。 小丫鬟等裴兰烬都走了,才问了一下那青丛,道:“这是在收拾什么?” 白丛闷头继续收拾,青丛则回头与小丫鬟道:“大公子不是在鸿胪寺做事吗?今儿个接了去漠北边陲野城的调令,说是前些时候,有一个附属国的皇帝去世了,大公子被封了吊册使节,得去走一趟,这事儿要的急,得马上收拾东西走。” 吊册使节,顾名思义,就是去安抚死了皇帝的附属国的,大奉附属国很多,周边的一些邻国,加起来零零总总有个七十多个,这七十多个多是小国,跟大奉根本比不了,最大的也就只有大奉半个郡那么大,小的甚至也就一个府那么大。 他们每年向大奉供奉银钱牛马,以寻庇佑,大奉每年则派人在年关年尾时去一趟,平时若有个什么大事,也去走一趟,这些都是鸿胪寺的活儿。 裴兰烬这么急着走,实际上并非是人家要的急,那些附属国都是小国,仰大奉鼻息而活,大奉的使节来了是他们的荣幸,不来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是裴兰烬没有脸继续在裴府、在京城待下去了,所以要连夜走。 裴兰烬要走,对于邢燕寻只有两条路,要不然把邢燕寻留在裴家,要不然带邢燕寻走。 就现在裴府这个样子,邢燕寻要是留下,一定受尽白眼,且,宫宴上的事情已经彻底传开了,邢燕寻自己也没脸待下去。 陷害不成反被打,偷鸡不成蚀把米,邢燕寻之前在裴府还有个立足之地,现在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只能赶紧离开。 但是她跟着裴兰烬,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裴兰烬从院内出来,一路从小路疾行,从后门出了裴府,站在马车前瞧着月亮发呆。 月儿那样圆,夜景静谧,远处有点点灯火,檐下灯笼在随风摇晃,狸奴自屋檐上静谧无声的走过,远远望见愁闷的人时,便俯下身来瞧。 裴兰烬瞧不见这些鲜活可爱的夜景,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烦躁。 之前在西疆时,那些烂事裴兰烬已经都忘到脑后了,他是真的想跟邢燕寻一起走下去的,但是谁能想到,邢燕寻反手就背刺了他一刀——他那般努力的往上爬,却没想到直接被邢燕寻一套昏招打倒了。 自己的枕边人,捅起刀来最疼。 裴兰烬对邢燕寻的爱意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他的所有热烈的情绪都被一盆盆冷水浇透了,现在,当他站在冷风里,一件件思考自己与邢燕寻之间的事情时,心里便只剩下了无限的懊悔。 他当初为什么要贪图邢燕寻的刺激与新鲜感呢? 短暂的贪欲,毁了一生的前途。 若他当真与邢燕寻相知相爱,互不背弃,那他舍弃沈落枝这件事也不会叫他如何介怀,但是他与邢燕寻之间走到了山穷水复互相厌烦的地步,那他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沈落枝。 沈落枝与邢燕寻是完全不同的人。 最初的鲜欲退去之后,重新再审视一番后,裴兰烬越发觉得沈落枝好。 沈落枝出身高,有手腕,有心计,瞧着像是娇滴滴的姑娘,但实际上外柔内刚,有进退知隐忍,她在郡主府能当郡主,出了郡主府能做裴家妇,裴府四房,沈落枝一来,肯定能盘的明明白白。 但邢燕寻不行,邢燕寻飒爽鲁莽,有些心狠手辣,却又不够聪明,做不来那些细致活儿,把邢燕寻圈进裴府里,邢燕寻不舒坦,他也不舒坦。 他们两个是互相爱过的,只是却始终无法磨合,他们都试图努力的去迎合,但是却又无法泯灭掉血肉之中的自己。 故人言,门当户对,自是有道理的,西疆的马进不了京城的院,可他们谁都不信,非要硬碰一碰,削掉自己的骨头,去穿对方的鞋。 只有碰上了,才知道不合适。 但这个时候讲不合适,已经晚了呀。 裴兰烬看着黑压压的天,想,已经晚了。 当晚,裴兰烬带着邢燕寻离了京。 这一趟吊唁起码要走上半年,再多可能一年,若是中途不顺,碰上什么意外,可能又要耽误几个月。 总之,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回来了。 这一走,走的悄无声息,甚至除了裴家人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公文都是后补的。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六月初夏。 京城的六月多雨,那雨也不似江南般温润,常常是又急又凶、噼里啪啦的打上一场,一下就是一整夜,第二日早上起来时,院内都会泛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和雨后的清新味儿,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却并不难闻。 沈落枝向来不爱贪眠,故而一大早便醒了,在屋檐下调香,她近日得了一些好香,打算调制出来两款,送给安平郡主。 她调制香料的时候,那小狼便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不过是半年时间,这小狼便已经长到沈落枝腿骨高了,也不像是幼时那般绒毛细软了,现下皮毛被养的油亮水滑,骨骼健壮,这小狼崽子不愧叫沈蹦蹦,极爱爬树蹦高,又常常爱自上而下的扑人,以吓人一跳为乐,府内的丫鬟仆人被扑过两次后,沈落枝便亲自拎着根小棍教诲它。 但收获不大——这畜生也会看人脸色,沈落枝骂它打它,它就老老实实的坐着,也不嚎叫了,但是沈落枝给它一个笑脸,它就继续去摇着尾巴四处扑人。 沈落枝被它气得大骂耶律枭。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狼,她就不该给沈蹦蹦起名姓沈,该姓耶律的,这小东西惯会当人一面背人一面,沈落枝若是真的下狠手用鞭子抽它,它还会往地上一倒,“嗷呜嗷呜”的干嚎,一嚎就是半夜,非要沈落枝亲自拿着鲜肉来哄,才算罢休。 她提前感受到了养孩子的痛苦。 待到了后来,沈落枝竟然都有了一种世事看淡的从容,只要沈蹦蹦不把墨汁打翻,然后再糊到她的脸上,她都能容忍。 凑合养吧。 还能打死吗! 待到了她将香调好后,便已是午时了,快到了与时家大姑娘约好的时辰,便唤了袁西来将小狼带走。 袁西自从随着沈落枝回来了之后,便成了个琴师——沈落枝对他无意,自然不可能继续把他当侧室养,幸而袁西会弹琴,便当了个琴师供奉起来。 大奉爱乐,尤爱琴,一些书斋,酒馆,茶楼都会供奉善琴者,一些高门大户也会养琴师,用以陶冶情操,亦或于席间献曲,袁西弹琴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也能弹一弹,给他个琴师的位置也好。 袁西到了南康王和南康王妃的面前,也不敢提自己曾是“侧室”的身份,他怕南康王把他扔出去,所以老老实实的当个琴师。 不过因为小狼不认旁人,只认幼时养过它的沈落枝和袁西,所以袁西除了“琴师”以外,还兼职喂养小狼。 现下沈落枝一走,袁西便摸着小狼油光水滑的脑袋,遗憾叹气:“你爹什么时候来啊?叔叔每天都好思念你爹啊,也不知膳堂今日做什么吃。” 以前齐律...啊不,耶律枭在的时候,袁西什么都敢干,他只需要说两句,耶律枭就去办事儿了,现在他一个人在,别说半夜翻墙了,他抱着琴走两步路都费劲,实在是孤立无援啊。 狼崽崽歪着头“嗷”了一声。 袁西耷拉着脑袋,又叹了口气,道:“你爹再不来,你娘都要被人拐跑啦,瞧见坊间都说什么了吗?南康王女,艳丽脱俗!哎,想吃肉了。” 光是袁西来京城的这几日,便瞧见许多公子哥儿想方设法的来见沈落枝了,耶律枭若是再不来,袁西都怕耶律枭以后没有立足之地了。 袁西也不知道,耶律枭的马都快跑冒烟了。 他只是伤春悲秋了一会儿,然后便愉快的撸狼了。 嗨呀,关他一个小琴师什么事儿呢,今晚吃酱肘子吧。 —— 此时,耶律枭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 沈落枝今日与时大姑娘约了去看戏。 京中可赏玩的东西不少,各种游园,踏青,寻山,狩猎,都有的玩儿,除了这些,还有听曲,品茶,读书——京中有专门的书斋,可供人品读,男儿郎们多喜爱狩猎利刀,女儿家则喜爱各种刺绣珍宝,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商贸街,集市,但京中这么多玩儿的东西,沈落枝独爱听戏。 江南也有戏班子,但听了多年,早听烂了,京中的戏班子更有趣些,吹拉弹唱都行,还有各种评书,有时候还夹杂一段说书口技,颇为有趣。 最有趣的,是一些野戏班子。 京中有专门的戏楼,这些戏楼会备上各种茶水点心,和各种美味佳肴,然后四处请戏班子来唱戏,有很多天南海北的戏班子来京中讨生活,便会有很多戏班子来轮流唱戏。 唱什么的都有,各个地方有各个的风俗,沈落枝虽然未曾去到过这些地方,但瞧一瞧他们唱的东西,心里便对这些地方生出了几分向往来。 时大姑娘性子好,还把自己当主人看,每每沈落枝选什么地方,她都尽地主之谊,沈落枝要听曲儿,她就一直陪着。 沈落枝今日与时大姑娘约的是一个内城的小戏楼,戏楼不大,但十分雅致,时大姑娘在这里包了包厢,她们需要上二楼。 小戏楼虽然不大,但平日里也有挺多客人,沈落枝早已习惯了人声鼎沸的小戏楼和来往倒水的小厮,所以进门时早有准备。 但她今天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一个客人都没有,虽然戏楼里的小厮还在待命,但空荡荡的戏楼显得古怪多了。 今日有人包场么? 那她又是如何进来的呢? 沈落枝的脑子只来得及转两下,一旁的小厮便快步走来,将干净的白毛巾“啪”的在半空中一甩,随后鞠躬向楼上抬手引道:“姑娘,这边请。” 沈落枝外出时,不打郡主依仗,只以普通富贵人家子女的姿态出入,免得麻烦,所以小厮这么唤她姑娘。 她拾阶而上,问道:“我的友人来了吗?” “来了。”小厮道:“等您有一会儿了。” 沈落枝总来这里听戏,每每还都给赏,长得又漂亮,谁瞧了能忘了呢? 沈落枝这才问:“是谁包了场?” 下头的小厮便道:“是几位公子,说是不喜人多,便包了场,不允旁的人再进了,但因着您是提前定的包厢,比几位公子来得早,所以没有清您的包厢。” 原来如此。 这京城的公子哥儿们倒还挺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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