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蓦地将她的手完全攥在掌中,疑心道:“为何要兜个圈子?” “我十五岁才被萧政接去萧府的,三郎应该都知道。”萧吟坦荡,无所谓杨煜调查她,也无所谓自己曾经卑微的身世被他这金尊玉贵的晋王知道。 杨煜未做声,只重新与萧吟十指紧扣,当做无声的安慰。 “我十三岁时住在聚北巷,那里比怀章之前住的地方还不如。有一回我急着给我娘去买药,冲去街上时被路过的一位策马小郎君给撞了,伤得有些重。以我当时的处境,是没有再多的钱去看大夫的。好在小郎君心善,没有不管我……” “那也是他撞伤你在先。”杨煜打断道。 见他有些恼了,萧吟反而轻笑出声,道:“三郎当时若撞了我,可会顾我的死活?” “若是不顾你,怎让你打开金阳城门?”杨煜道。 为了自己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清誉名声,杨煜必定会将一切安排周到。 但萧吟知道,真正的杨煜根本不会管,就像最初他将她丢在宁心院里一样,只等到合适的时候才出现。 萧吟用另一只手去拨弄他们扣在一起的手指,继续道:“人家小郎君知错就改,不光救了我,也找了大夫为我娘治病,这份恩情,我总得记得。” “你确实心善。”杨煜带着三分不屑,已猜到了萧吟说这些的目的,道,“你那恩人去驻云关做什么?” “三郎正式领伐陈主帅的半年前,赵军不是在驻云关跟武磊交过手?直接将他赶回宛国,接手了尧夜八城。”萧吟道,“那是曾经陈国的边防重镇。” 驻云关在赵、陈、宛三国交界处,其时因为陈国内政混乱已影响边境局势,宛国趁陈国于另一线进攻陈国之际偷袭驻云关,设计诱出关内守军在皮春谷内用乱石砸死了先锋部队,进而入关、占城。 陈国因此痛失尧夜八城,士气大减,一度让当时正在永江和赵军对抗的陈军都没了信心,兵败如山倒。 杨煜猜到萧吟的那位恩人应该死在了武磊偷袭驻云关的战役里。 萧吟想去驻云关,是要去祭拜英魂。 “还是个血性男儿。”杨煜的喟叹里另有深意,目光在萧吟身上流连,调侃道,“萧贵妃也不遑多让。” 萧吟由他嘲讽,依旧靠在他怀里,望着已不复中秋那般团圆的月亮,道:“此去建安,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临走前,三郎总该让我将心愿都了了,否则……” “你待如何?”杨煜在她颊畔亲了一口,并非质问,也收了那一身赵国皇室的自命不凡,眼底流有爱意,看着萧吟道,“孤还怕你跑了不成?容你去就是了。” 他又贴去萧吟耳边,道:“孤在建安等你。” 见萧吟对此无动于衷,只顾着望月,杨煜硬是迫她转过视线回应自己,道:“孤还没轮破月亮有看头?” 萧吟眸光一转,垂眼时连连发笑,只往杨煜怀里钻,道:“原是有人连月亮的醋都吃。” 杨煜趁机关了窗,免教那恼人的月色再打搅他与萧吟。 如是一直到九月,杨煜先行出发,萧吟等完成在隆兴寺的祭奠仪式也启程前往建安。 她自出生便没有离开过金阳,如今一走就是山高水远之地,说没有一丝忐忑不安是假。 而愈近驻云关,萧吟内心就愈慌乱,再加上水土不服,人还未至关门已病得倒下了,随行队伍不得不在驻云关后的小镇落脚。 萧吟发了温病,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说是通体无力,听了大夫的话,喝了药躺下发汗睡一觉,却总在似醒非醒间不得安生。 如此一直闹到夜半,侍女们不敢去歇息。 怀章更是因为男女有别,只得在房外头等着。 不见灯熄,他心安不了。 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怀章以为出了事,正要询问,谁料见到的却是阿六。 “你……”怀章猛地被阿六拉进房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原本房中的侍女竟被打昏了安置在墙角,他惊道,“你做什么?” 阿六已将萧吟的床帐放下,道:“我有个主意要不要试一试?” 怀章不解道:“什么意思?” “萧娘子不是喜欢听你念话本?你去念一段给他听,兴许她就能睡了。”阿六道,“大夫不敢在病情的事上扯谎,只可能是她自己有心事难了。” 怀章自然知道萧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豁达淡然,但也不敢对主家妄加评论,此时听阿六直言不讳,他更觉得是自己照顾萧吟不够仔细。 阿六懒得理会怀章突如其来的自责,只催促道:“愣着做什么?” 三年前险些命丧阿六手下,怀章对这冷若冰霜的暗卫始终心存畏惧,被这样催着,他赶忙回房去拿带来的话本,自然也小心不引人注意,免得将来有损萧吟的声誉。 怀章很快拿来话本,特意坐在萧吟床边稍远一些的位置。 开口前,他还依稀听见从帐中传来的不知是萧吟呓语还是被温病折磨而发出低吟。 怀章翻开话本如往常一般给萧吟念了起来,不时注意着帐中的动静。 确实渐渐安静了。 台上的烛火爆了一记烛花,轻轻的一声却在此时的房间内颇为清晰。 怀章几乎确定萧吟睡着了,于是放下话本松了口气。 “真的有……”怀章正想夸阿六的主意,却发现那暗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未免瓜田李下,他收起话本,吹灭了台上的蜡烛,悄然退了出去。 十一月的驻云关已北风瑟瑟,冷月照着屋檐似镀了层霜。 霜衣披在那坐在檐上的身影之上,紧绷顿时的神情终于在房中烛火熄灭的那一刻有所松动。
第十八章 萧吟做了一个梦,一个五年多来最美的梦。 梦里三郎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飞眉入鬓,目若朗星,策马向她而来。 马蹄声伴着那一声声渐进的“卿卿”,飞扬在晴好秋光里。 少年纵身跃下马时,手里还捧着一盆正值花期的乌芋。 那时萧吟才帮东家采完菱角,方从采菱舟上下来,三郎一面吟着《发淮安》,一面将那盆乌芋花送给她。 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蓱。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 她接过花抱在怀里,三郎就牵马在她身边走着。 她轻轻拨了拨雅洁小巧的花,道:“我可没有‘惭见人’。” “自然,小舟靠岸还没停稳,有人就已急着下来了。”三郎取笑完却拉了她一把,道,“有水坑。” 她抱着花,踮起脚尖轻巧一跃,待跳过了水坑才转身去看还在后头的三郎,道:“我还急着跳水坑呢。” 三郎笑着与她摇头,问道:“上马,我送你回家。” “才不要这样招摇。”她回到三郎身边,抬眼看着像是又长高了的少年,道,“我跟三郎一块儿走回去。” 他们不总见面,所以她只盼着相处的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回家的路上,三郎会与她说近来学了什么,或是家中有哪些变化。 她看得出,三郎的眉间眼底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忧虑,因为家中长辈在朝为官,耳濡目染之下他知道当今的局势,所以才多了顾虑与愁绪。 萧吟亦是后来才明白,那首《出淮安》其实是三郎对太平盛世的希望,天下大定才能连那样微末的安稳都能顾及到。 可是,他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能让希冀中的安定到来,反而是她连他们最后的坚守都放弃了。 “三郎……” 萧吟看着梦中那个曾经还心怀理想的少年,看着尚且“幼稚”的自己。 尽管她从小是有母亲教授诗书道理的,三郎也教了她很多。 但她到底成了整个陈国的罪人,什么都没有守住。 “三郎……”萧吟哭着从梦中醒来。 侍女见状立即通知大夫,怀章亦赶来探看。 萧吟退了热,只是精神还很差,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问侍女道:“三郎呢?我听见三郎的声音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只说萧吟太想念杨煜,生了幻觉。 “是三郎,一定是三郎。他昨晚还……”萧吟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侍女身后的怀章身上,瞬间冷静了下来。 怀章眼看着萧吟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不由跟着失落,垂着眼上前道:“萧娘子还是好好修养,尽快将身子养好了上路,也好早日到建安和殿下团聚。” 萧吟昨夜病得神志不清,朦胧间听见“三郎”给自己念书的声音,像从前一样,这才逐渐被安抚了睡去。 看见怀章,她才彻底清醒,根本不是三郎,三郎早已死了。 见萧吟病恹恹的不想理人,怀章道:“萧娘子若是不想接着睡,我念段话本给萧娘子听,只当闲来消遣。” “不必。”萧吟朝里床翻身,道,“都下去吧。” 下人们都知道萧吟喜静,便都退了出去。 怀章仍是守在房门外,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萧吟方才从急切变得失望的情景。 他开始明白萧吟要他念话本听的缘由,也逐渐想通了其他某些关于萧吟的细节。 他选择替萧吟保守那些不可告人的心事,依旧一心一意照顾着这个对自己有恩的女子。 看她很快从病中康复,怀章心里是高兴的。 身体一旦康复,萧吟便要继续前往驻云关。 出关的文书早由杨煜安排好,萧吟一行人很顺利便出了关口,停在了皮春丘上。 萧吟本想下到山谷中去,但前一夜阿六像是知道她的主意,又一次出现提醒她别趁杨煜不在就任性妄为。 她也不想多生事端,便教马车停在半山丘处,只带着怀章继续上去。 怀章亦没有跟到最后,看着萧吟往丘顶去,叮嘱道:“丘上风大,萧娘子早些下来。” 萧吟衣发被风吹动,她慢慢上丘,观察着早已被掩盖了当年宛军痕迹的土地,却又仿佛能听见丘下山谷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快速刚烈,带着陈国最后的勇毅之气。 风里都是尘土的味道,渐渐还有了血腥味,有被杂乱声响掩盖的惨叫声,有人的,也有马的。 当年死守驻云关的将士们等不来后方的支援,宛军接二连三的挑衅最终还是激起了他们压抑多时的怒火。 少将军沈律带兵应战,却被武磊设计引诱到这皮春谷内,中了乱石阵,死伤惨重。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撤退机会,却因宛军提前围困,无法彻底突围又只得退回谷中另寻出路。 这一退,就再没人回来。 亦没有一个人去营救。 送回金阳的战报里,写的是沈律不从军命擅作主张,追敌至深而陷入困境,驻云关守将顾全大局不能出兵营救,恐再落入宛军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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