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吏怕他自戕,不肯借匕首,他才说明缘由,原来是之前受刑,腿上的肉坏死,他想挖掉那块烂肉。 狱吏第一次做这种事,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对方却笑着问说:“疼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 整个刑部,哪怕是最底层的狱吏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寻常的杀人案,从捉拿到判刑,快则四五个月,慢则五年、十年,朝廷酒囊饭袋的老爷们,却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完整的证据链,毫无疑义给他判了死刑,好像他们并不是想为死者伸冤,而是想尽快让李凭云去死。 在李凭云面前站着的,是衣冠堂皇的柳霖。 他惋惜道:“李侍郎做事一直慎重,万不该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凭云一边写字,一边问:“此言何讲?” 柳霖亦是贱民出身,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出身,当李凭云以贱民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出国子监后,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身世释怀。 对于他,实在惋惜。 他清楚李凭云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怕戳破真话:“所有人都猜想,是因当初你利用国子监一事除去陈国公的羽翼,所以他借机陷害你,但陈国公终究是臣,他一个大臣,何来本事造出这么多证据冤枉你?除夕那夜,陈家老爷亲自进宫,却并未提出让你顶罪。他只是让陛下看清楚朝廷的大臣究竟听谁的,当日国子监受审,你也看到了,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陛下,更不是陈国公和他的父亲,而是赵太傅,你该有多糊涂,才敢和赵家结亲?” 柳霖废话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他将纸张叠起来,装进信封,自嘲道:“柳侍郎,是李某贪心。” 柳霖道:“赵太傅也是老奸巨猾,立即看破了陛下心思,举家避难,李侍郎,咱们和那些高门世族不一样,他们不论善恶,利益紧密相连,而咱们贱民出身的人,一辈子能靠的,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凭云双手将信封交给柳霖,“新法十策,已写好第三策,请柳侍郎献给陛下。” 柳霖还想和李凭云再唠一会儿,但李凭云已经写完了他要来取的东西。 他惋惜道:“李侍郎你可要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不然,本官以后真不知该找谁说真心话了。” 柳霖终于走了,李凭云的耳朵清净了。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被唠叨死。他闭眼坐着,脑海一片自在安宁,完全不为未来而忧虑。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久违的宁静。 那脚步声坚定而沉重,不像是狱吏的,也不像是柳霖的。 “赵大人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睁眼,果然是赵鸢,又被他猜中了。
第98章 一场冤案2 赵鸢有两套典狱司主事的官服。新的一套已经被刑部收回去了, 她身上穿的这套,是当初李凭云一针一线为她改合身的。 而她手上端着一壶酒,提着两只杯子。 她居高临下, 挑眉道:“李大人还记得这间牢房么?” 李凭云道:“记得, 你初任典狱司主事,我送走的那位大臣, 就住在这间。” 他说罢, 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赵大人,你说, 他是不是来找我报仇了?”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自在,他好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无忧无虑人。她想, 李凭云若不做官,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洒脱自在的人。 赵鸢柔柔地看着他,她意外发现, 吸引她的,从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不是他的抱负, 也不是他的智慧,仅仅是这个人而已。 她承认, 自己比想象中的, 更喜欢他一点, 只是他们之间的走向,从来是由他做主的, 他主宰着她的感情, 而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 从今夜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她来做主。 “李大人不用怕,我命好,冤魂野鬼来了,我替你挡着。” 她蹲下来,将酒壶和两只酒杯放在地上。 李凭云被关多日,喝惯了馊水,那酒壶里装的,于他就是琼浆玉露。他贪心地盯着酒壶,赵鸢却没有让他喝的意思。 她又站了起来,“李大人,三司审你的不作数,我审的才算数。” 李凭云插科打诨道:“依赵大人与我的关系,用审这个字,生疏了。” 赵鸢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故作烂漫:“那你说,我和你什么关系啊?” 李凭云道:“我欣赏赵大人的为人,赵大人垂涎我美色,算是君子之交。” “谁垂涎你美色了。” “当初赵大人亲口说的。” 赵鸢回忆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时光若能倒转,她一定会捂住当初那个自己的嘴。 就算时光不能倒转也无妨,她和李凭云还有未来。 赵鸢收敛笑容,神情渐渐沉重,“李大人,你对我,是男女之情么?” 李凭云想了一瞬,不过一瞬。 他摇摇头。 “那为何要娶我?” “我坏了赵大人婚事,这是我欠赵大人的,况且我也要娶妻,赵大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娶你省心。” 赵鸢气极反笑:“李大人,你知道刑部每年会审多少因冲动而起的情杀案么?” 李凭云抬了抬下巴:“赵大人,你舍不得。” 她的怒火被他恃宠而骄的笑容抚平。她一直都清楚,李凭云对她的喜欢并不多,更确切来说,他这人没有太多感情,只不过情之一事,是和食粮一样,只要是活人,就有需要的时候。 他只是不想在感情上花时间,所以草率且独断地,决定喜欢她而已。 他敷衍地撩拨她、诱惑她、也敷衍地喜欢她、娶她。 赵鸢终于蹲下来,不再让李凭云仰头看她了。她高抬起酒壶,给两只杯子了都倒了酒,“李大人,我答应了,喝了这杯酒,你我就是夫妻。你不必喜欢我,但只要我还喜欢你一日,你就不准喜欢别人。” 李凭云依然平静:“我是个死囚,赵大人你何必呢。” “因为我知道,你虽非我的良人,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人,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这般动心。” 她把酒杯推向李凭云的方向,然后注视他的指尖。 他没有动作,“赵大人是在逼我做负心人。” “是么?是人就好,我不介意。” “你一个官家小姐,这时候跟了我,不怕被看轻么。” “李凭云,我不是你的赏赐,也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我活在我自己的心里面,而非活在你们的目光里。” 她说话时的神情是柔和而淡漠的,一个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定是在被打压、被轻视、受了委屈之后。 李凭云和深情二字没有丝毫干系,但他知道赵鸢变成这样,自己要负责任。他终于抬起了手,那只冰冷的手,穿过栏杆,举起那只酒杯。 “我喝了。”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哄她,让她早些离开罢了。 成婚这是,不是只有一颗欢喜心就够的。三书六礼,父母之命,一样不可少,等她离开这间牢房,他们之间又是清清白白。 赵鸢见李凭云喝了酒,也把自己这杯一干而尽。 李凭云喜欢和赵鸢在一起喝酒,她不扭捏,也不吝惜真心,若他是个男子,他会视他为知己,留着他痛饮一夜。 可惜了她是个女子,就算她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人言终究会变成伤害她的利箭。这世道比贱民还低微的,是女人,她的清白,就像他身上的罪名一样,由别人的言语决定,自己做不了主。 赵鸢放下酒杯起身,她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她做了一个扭身的动作,李凭云以为她得偿所愿,要离开了。 “在这啊...”她喃喃自语,从腰间搜罗出一把钥匙,有些笨拙地打开了牢房的门锁。 “在太和县的时候我被整怕了,害怕来了典狱司,他们整我,凡事都留了心眼,就连牢房里的钥匙都多备了一把,这不派上用场了?银子没白花。” 她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李凭云觉得好笑极了,“赵大人,你要劫狱么?” “合卺酒过后,该洞房花烛了,床上还是地上?” “赵大人疯了么。” 赵鸢坐在床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真如一位等待采撷的新妇,“李大人,原来让一个正常人疯掉,只需要告诉她,她所信仰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啊。” “离开这里,你脚踩的每一寸地,你抬头所见的每一片天,都是真的。” “可是地上铺满了粉饰太平的砖块,天是一望无际的黑,黑得我都看不清我自己了。” 李凭云今夜第一次站起身,他蹒跚走到赵鸢身前。 赵鸢这才知道,他今夜一直坐在地上,不是因为傲慢,而是不想让她看到他受刑的腿。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游离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眼睛。 “看得见我么?” 赵鸢点了点头。 “看不清自己和脚下的路,那就听我的,走吧,不要为了任何人自轻。” 赵鸢浅笑道:“你们男人想睡女人,是理所当然,性情所至,女人想睡男人,为何就成了自轻?” 她笑容单纯,目光乖顺,似乎是做好了要引诱他的准备。李凭云当然是想占有她的,但绝非是这样的情形。 现在的他,能许她什么? 在他迟疑的瞬间,赵鸢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挺阔的官服之下,浅青色的抹胸薄如蝉翼,几乎与她的皮肤融为一体。 “李大人,嫁衣应是红色,但我独爱青色,今日是我新婚之夜,嫁衣是什么颜色,由我自己决定。” “赵大人,我向你求过亲,又喝了合卺酒,跑不掉的。洞房花烛,等我出去以后找个干净的地方。” 赵鸢恍若为闻。 “其实我猜测过,李大人也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怕对我动了真心,我却像你母亲一样将你遗弃。” 李凭云身体突然僵硬,他像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盒子里,呼吸不得,心脏被挤压成薄薄一片。 李凭云努力平复着那颗疯狂挣扎的心脏,他尝试着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鸢被李凭云欺压久了,见到他这副模样,有几分得意。 “不过,这不重要。依照李大人的习惯,目的为先,真心次之。你不同我洞房花烛,往后我和别人春宵一度,你不要后悔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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