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在太和时日不多,名声却很好,临走前时,同她有过交集的百姓来送她。 她原本还因为李凭云的玩弄,尚在气头上,一看到这些前来送她的百姓,她立马想起来,自己曾今是这片土地上的父母官。 在这些送行的人中,她注意到了高程和他的两个娘亲。 徐大娘拉着高程的手腕,冲到赵鸢面前:“高程,快给你的恩人磕头。” 高程亲娘一手扣住高程的脖子,母子二人给赵鸢跪了下来,她教育高程道:“高程,往后不论你贫贱富贵,都要记得小赵娘子对你的恩德。” 高程道:“赵大人,我日后会好好读书,不会辜负你的。” 赵鸢对高程道:“借步说话。” 她同高程来到城门前空旷处,“你的秋试试卷,陛下亲自过目过,对你的才华大加赞赏。如今有李大人清肃陇右科举,他一定会还你一个公正。” “赵大人,你真的要离开了么?” “我离开...对你们是件好事,高程,咱们日后长安相见。” 高程还记得赵鸢被从凉州府救出来时的样子,或许她都不曾见过那般狼狈的自己,一想到赵鸢遭受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少年毅然道,“赵大人,你为了给我讨公道,差点饿死,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赵鸢笑道:“我不是为了给你讨公道,是为了讨我自己心中的公道。高程,你一定要继续读书,鸢姐相信,你一定会大有所为。” “鸢...鸢姐?” “咱们长安见。” 一行人到了肃州,路过了小甜菜父母的坟前,赵鸢让人停下。 她对小甜菜说:“去跟你爹娘告别吧。” 她和裴瑯二人陪着小甜菜来到坟地,小甜菜扑向父母的坟丘,恸哭道:“爹,娘!啊!啊!” 裴瑯疑惑:“这里是她父母的坟,为何无碑?” “当地的风俗,人死七年才能立碑。” “还有这说法?” “是啊,长安的贵人们有了丧,全城缟素,而贫苦农民有丧,只有一捧黄土,是不是觉得天命不公?” “鸢妹,你和以前不同了。” 赵鸢不置可否,她不知命运的船最终会将她载向何处,但不论去向何处,她的心中自有方向。 “你同太和的百姓都道别了,不同李县令告别么?” “提他做什么...” “鸢妹,你知不知道,缘分是有始终的。咱们是看着彼此长大的,我了解你,不和那人告别,等以后你们的缘分没了,你肯定会后悔。”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腔赤诚,而那人对她没有半点真心,哪怕明知她此次离开,也许再无归期。 赵鸢不想和裴瑯继续这个话题,她看到坟前的小甜菜一把鼻涕一把泪,于是拿出帕子,“我去给她擦眼泪。” 她走到坟前,将帕子递给小甜菜,“擦擦泪,你爹娘是世上最不想看你难过的人。” 小甜拿起赵鸢的帕子,捂着脸,“大人,我有罪,我爹娘死了,我...我往后该怎么办啊。” 赵鸢轻轻抱住她,“怕什么,有赵大人呢。” 当她说出这句话,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因李凭云而愤怒。 在太和县时,他是她唯一的靠山,现在他要她离开,相当于收回了他对她所有的扶持。 她恐惧没有他的前路。 赵鸢道:“小甜菜,就算无人依靠,我们依然能够顶天立地。” 她自信自己能够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只是有些遗憾,他对她始终不曾敞开心怀。 小甜菜止住哭声,“大人,你的帕子脏了,我替你洗了再还给你。” “不必了,你拿着吧。” 小甜菜点点头,突然来了一阵风,风拂起赵鸢的手帕,上头绣着的两只蜻蜓,生机勃勃。 赵鸢看着那一双蜻蜓,呐呐道:“不对啊...” 小甜菜抽搐着问:“大人,发生了什么?” 她的帕子上,本来只有一只蜻蜓,何时变成一双了? 赵鸢恍然大悟,前天李凭云说要给她送礼,并不单是把她的帕子还给她。 他送她的,是一只蜻蜓...不...是一双。 若她是天上的风筝,那李凭云就是牵线的手,她飞多远,多高,只要他想收线,她就会脱离自己的意志,直接向他飞去。 赵鸢立即起身,她飞奔回裴瑯身边:“你带小甜菜找个地方落脚,我有东西落在了太和县,得回去一趟。” 裴瑯哪里看不穿她的心思,他挑眉道:“让阿元送你回去吧,我就不扰你了。” “多...多谢。” 阿元带着赵鸢一路疾驰,到了太和县境内,已是黄昏将至。 夕阳染红整个太和县的上方,遥遥望去,这座城郭即落败,又瑰丽。 阿元道:“赵姑娘,城楼上有人。” 赵鸢抬头,她望向城楼。 他黑衣黑发,身形沉肃,再浓郁的夕阳都无法将他沾染。 赵鸢几乎是跳下马车,她朝着城楼狂奔而去,夕阳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角,她的黑发扬起,步履坚定。 “李大人,你为何会在此处?” 若说身体素质,还得看赵鸢,一口气跑上城楼,气都不喘。 即便李凭云心中有强烈的预感,她一定会回来,但当她真正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心,仍然忍不住颤抖。 这世间,原来也有人为他回头。 “等人,赵大人又为何在此处?” “我来找人。” “找何人?我帮你找。” 赵鸢负气看着他:“此人天下第一自大,李大人若见着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特征如此含糊,叫本官如何帮你找?” 赵鸢的气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就全消了。她面色严峻:“李大人,我找的人是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是万古长夜的第一缕日光,李凭云当然想将她永远占有。 只是... 她尚有婚约,他尚是贱民。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彼此的一纸契约,更是千载万世的成见。 “赵大人,想清楚再说吧。” “我想清楚了。” 赵鸢眼不带眨,“李大人,诚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但聪明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容易自以为是。好在有田兄六子高程在你身边,他们可以补你所短,你平日做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一定有益无弊,还有,你做事向来不守规矩...” 这番话真是出乎意料。 “闭嘴。”李凭云吐出二字。 “这就是你自大的表...现。” 赵鸢话音未落,李凭云已经将她搂紧在了怀里。 不是她曾幻想中清清白白的拥抱,而是她再他怀中,额角抵着他的肩膀。李凭云的大掌紧扣着她的后脑勺,她的脸贴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臂弯。 “李...” 她耳旁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声,那有力的震动,将她的话语淹没了。 李凭云用依然沉静的声音对她说:“明年春日,我去长安找你。” 赵鸢手足无措,她静下来,询问自己:赵鸢,你究竟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说道:不要他的帮助,更不要他的怜悯,我只想要...轻轻地触碰他一下,如此就好。 她抬起自己沉重的双手,轻搭在李凭云的腰上,“李...李凭云,说...说好了,我...我等你,你别...别忘了。” 长夜将至,李凭云松开她:“你走吧,天黑了。” 赵鸢点点头,所有的遗憾,都消解在了方才那个漫长的拥抱中。 李凭云忽然弯腰像她做了一记长揖:“这是士人之礼,愿赵大人此去长安,扶摇直上。” 所有人轻看她是姑娘家的时候,唯有李凭云将她当做士人看待。 若他是个白胡子老头也就罢了,可他如此年轻,如此俊朗,如此懂她,她一生见过最好的风景,都不及这一年的李凭云。 叫她如何能不倾慕他。 赵鸢回了李凭云一记长礼,“李大人,这一程与你同路,是我毕生之幸。”
第56章 无量菩萨1 十月初,安都侯府的马车低调地回了长安,一干人停在东市的赵府门外。 在这一座等级森严的四方城中,东市乃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达官贵人的府邸都在此处。而赵府的距离,距皇城东门不过五里远。 长安是个神奇的地方,在正中央的皇城高地里,礼乐即将崩坏,而越向外城郭走去,那里的人们越不将礼法放在眼里。 唯有东市里住的这些士人之家,固执死守着儒家礼乐制度,如同守着他们的最高荣誉。 放浪形骸的裴瑯在这里也不敢造次,他在马车外对赵鸢道:“鸢妹,踩着阿元的背下车。” 赵鸢轻便地跳下车,“不踩着别人,我就下不了车了么?” 裴瑯在她耳边提醒说:“此前你寄信回来,要和我退婚,你父亲收到信脸色十分不好,连夜进宫说服陛下将你调回来。你若是真心想要退婚,千万不要惹怒你父亲。” 赵鸢忍住想骂裴瑯优柔寡断的冲动,克制道:“在太和县时,你还说咱们是不可能退婚的,为何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反正你我的目的都是退婚,咱们只管朝着这个共同的目的去努力,原因不重要。” “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裴瑯,你喜欢自由,难道我就喜欢被人摆布么?这是我的婚事,是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事之一,进退却都不由我...真是可笑。” 裴瑯一口气提起来,又落下来。 “个中缘由我不能告诉你,但是鸢妹,你我情同兄妹,不论你想嫁谁,我都希望你是幸福圆满的...李凭云,此人城府太深,不是可托付之人。” 赵鸢立马意识到,裴瑯突然同意退婚,是李凭云从中作梗。 李凭云,竟然没有糊弄她,莫不成他对她...也是有几分珍惜的? “先把婚退了再说吧。”赵鸢淡淡说道。 为了避免赵鸢挨训,二人约好装作无事发生,甚至对好了台词。进了府,管家赵忠领着些许家丁来搬行李,跟在赵鸢身后的小甜菜看傻了眼:“你家这么大,你干啥非跑去太和县啊,还好你没被烧死。” 赵忠听到“烧死”的字眼,忙问:“小姐,你是不是在陇右遇到了危险?” 赵鸢道:“没什么,别听小孩子瞎说,父亲呢?” “近日尚书府遴选八品以下的青年官员,京兆府上有一位姓周的主簿,听说才德兼备,但是出身商贾之家,在长安也无亲故,京兆尹的引荐名额给了秦国公的公子,想来是觉得愧对这个姓周的主簿,于是领着他来咱们府里拜访,求老爷写上一封举荐信。” “京兆府姓周的主簿...”赵鸢琢磨着,“可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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