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阳将她带到北斋堂,这里是女皇夏时起居的地方,离上朝不到半个时辰,宫人已在北斋堂院内备好一切,女皇却还在梦中。 赵鸢在偏室越等越紧张,比起女皇,公主都变得亲切了。她小声问公主:“殿下,我身上是不是很难闻?” 乐阳睁开睡眼,“何止难闻,简直让人作呕。” “万一恶心到陛下该如何是好...要不,我去换洗一番?” 乐阳挤出一个阴森的笑:“你放心,她连亲生儿子的肉都敢吃,天下没有比她更恶心的人。” “殿下,陛下醒了,召您前去。” 乐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跟着吧。” 赵鸢把面圣时的陈情词在心里念了几十遍,到了女皇面前,还是忘了。 真实的女皇并不像坊间传闻那样穷奢极侈,恰恰相反,她吃斋念佛,喜清静。晨间伺候她的,不过三名宫人。 三人井井有条地伺候女皇穿衣、梳洗。 女皇坐在梳妆镜前,宫人给她梳发时,她手指抚着眼尾的皱纹,轻声问:“天没亮就入宫,所为何事?” 乐阳挪开步子,露出身后跪着的赵鸢。 她一身污脏,和一尘不染的北斋堂格格不入。 “下官赵鸢,有冤要申。” “原来是你,小脸肿成这样,朕险些没认出来。” 女皇并不是一个好性情的人,她待赵鸢的温柔,连乐阳都察觉出了异常。 乐阳赶在赵鸢说话前,道:“她今夜来找我,脸上已经受了伤,我问缘由,她也不说,八成是外公派人干的。” 这位公主真是说谎不打草稿,陈公平白如故多了一记罪名,赵鸢这巴掌挨得不冤。 “八十岁的人,同一个十八岁的小娘子过不去,真是越老越糊涂。”女皇柔声对赵鸢说:“赵鸢,听闻你去了刑部,当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直言。” 此时赵鸢年十八,尚不知权谋深奥。她受尽委屈,女皇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她觉得一切都值。 “陛下,我依职责前往武安接晋王府囚犯,因山匪拦路,误了些时辰,回程遇到了大雨,便在琼庄落脚,夜里雨势变大,山体崩塌,我因夜里难眠,逃过了一劫,可其它人没能幸免,整个村子都被泥沙掩埋了,我去汾县找人救援,衙门的官差被陈府借用,我知道陈府有兵,又同汾县县令张疏去借兵援助,但陈府管家一直推脱。我气不过,便在陈府门口骂了几句。后来,裴瑯找了他的朋友来帮我,但太晚了,加上晋王府囚犯,死了三百二十一人,重伤一百七十人,我身上染的,是他们的血。” 女皇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灾的时候,往往难留活口。 她捕捉到赵鸢话中的漏洞:“你是怎么撑到裴瑯带着援兵来的?” “向民间招募,按人头和工具发银子。幸好张县令和汾县百姓相助,在裴瑯来之前,救下了许多人。” “那银子又是何来呢?” 这是个及其玄妙的问题,赵鸢也意识到了。 女皇生活如此朴素,若老实说银子从赵家来,那就完蛋了。 赵鸢忙伏地:“下官不知道。当时下官只想着要赶快找人营救,下官...没别的法子了。现在总共欠了汾县百姓五千三百两银子,下官当时没想到自己能活着回来,还没来得及想后招。” 不论赵鸢的话是真是假,女皇都很满意她的回答。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证明她是个诚实的人,如果她说的是假话,证明她是个聪明的人。 “赵鸢,朕教你一个凑齐银子的法子。” 赵鸢屏住呼吸,连颤动都不敢。 寂静的暖室中,黎明的光替代烛光,照在女皇身上,“朕没银子,但大臣们有。待会儿,你随朕去上朝,到了朝廷上,你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跟大臣们说一遍,他们不敢不给你银子。” 赵鸢以为自己幻听了,上朝? 大邺朝会,非有涉及朝政安危之事,五品外的官员不准上朝。 赵鸢在心里琢磨着应答之策,女皇声音再度传来:“赵鸢,你怕么?” “下官不怕。” 对于常参加朝会的官员来说,朝会是个打盹儿扯闲的地方。 今日女皇和往日一样,来晚了。 中书令杨祈是个有才而无能的酒疯子,一辈子恃才傲物,说话不顾场合分寸,等得心烦了,便当众说:“敢情她削减了流程,是为了自个儿多睡一二个时辰。这个月,她就没一天准时来的!” 大臣们没人理会他。 过了会儿,所有人昏昏欲睡,大殿前的礼官敲了钟,黄门侍郎柳霖领着两班黄门,为女皇开路。 打盹儿的大臣们睁开眼,行大礼迎接陛下上朝。 百官跪伏的时候,孟端阳听到身后的郎中辛子昂道:“侍郎,...那是...” 孟端阳轻轻抬头,在女皇身后,跟着一个不该出现在常朝上的身影。和光鲜亮丽的百官不同,她身着一件满是血迹的污衣。 她恭顺地跟在女皇身后,走在离女皇最近的地方。 赵鸢出长安接囚犯,按计划,她应该今天早晨抵达长安,他下了朝回到刑部就能看到她了。 女皇坐上龙位,柳霖领着赵鸢侍奉在侧。 满朝文武自然都注意到赵鸢了,有人认识她,有人不认识,但这不妨碍他们对今天的朝会有了预判。穿血衣上朝,今日必是有冤。 他们看着赵鸢,赵鸢也看着他们。 大邺是个大盛世,从高祖执政后期到先皇统治时期,全部京官必须参与朝会,人越多,礼越繁复,越能彰显盛世。可到了女皇执政,削减了参加朝会的名额,如今除了御史台全员外,只有正五品以上,三品以下的官员才能参加早朝。 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是虚名,不直接参与朝政,五品以下的则是跑腿办事的人,而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是大邺江山真正的头脑。 和历代五品官员年岁偏高的景象不同,女皇在位时期,重点提拔青年官员,朝会班子里,不乏年轻面孔。 尚书省有孟端阳、李凭云,中书省有冯洛,武将中,更是有一众陈家子弟。 赵鸢的出现,让今日早朝一开始就陷入凝重。 女皇首先让赵鸢陈情。 赵鸢跪在大殿前,将这些天的遭遇再次复述了一遍。 女皇目光扫过底下的大臣,“此次灾后由百姓自发救援,朝廷欠了汾县百姓五千三百一十八两银子,于我大邺国库,这不是个吃紧的数目。但欠银子事小,欠了百姓信任事大!此次是天灾,更是人祸!京兆府对琼庄灾情知而不报,朕的娘家对百姓见死不救,朕有愧于琼庄百姓,这五千三百一十八两银子,就由朕与诸卿一起出了。诸卿给个数目,剩下的,朕来出。” 五千余两银子,实在是个太小的数目。底下这些官员去地方办事,三日的招待费也该七八千两银子了。问题就出在这个“小”字上。 谁先出?出多少?为何会比别人出的高?又为何会比别人出的低?银子来源是什么?每桩事,都要这些大臣殚精竭力地去思考。 今天这个钱,出多出少,出与不出,都会成为日后被收拾的把柄。 赵鸢看着那些退缩的大臣,心里发寒。 救人你们推三阻四,捐钱你们畏畏缩缩。 她手掌握拳,道:“下官愿献上三年俸禄。” 朝官俸禄并不多,一个七品主事,三年俸禄大约二百余石。他们真正的银子来源,是家中的田产地产。 “臣也愿捐三年俸禄。” 赵鸢闻声望去,出声的人,竟是李凭云。 李凭云兜里有几个银子,她很清楚,奉上三年俸禄,他这是不打算娶妻成家了么? 大臣们一听,预支俸禄这是个好方法,过去的银子可能不干净,但将来的银子一定是干净的,于是统统效仿,都捐出俸禄、田收,就是没人愿意说一个具体的数目。 其实这也怪不得这些大臣,女皇多疑,手段狠辣,朝政人人自危。 “臣出一千两。” 此言一出,引众人竖耳,究竟是谁这么大胆赶在朝会上露家财? 看过去,原来是孟端阳,那没什么了。 孟端阳是寒门出身,少年入仕以来,家破人亡,监狱几进几出,他不可能有钱,这一千两,大概是要变卖祖宅了。 “一个主事的话,你们也能轻信么?” 一声质问将事态带向另一个方向。
第83章 初次朝会2 陈国公站出来, 一会儿怒指百官,一会儿怒指赵鸢:“难道不用派人去调查清楚么?既然是天灾,死伤无数, 为何赵鸢能全身而退?作为下臣, 出事应立刻向长官汇报,整个尚书省却没人收到任何消息, 这事, 就没可能是赵鸢渎职害死囚犯姓名之后,演的一出戏么? 大臣们这才看清楚了局势。 这不是上天和人的矛盾, 而是陈国公和女皇之间的矛盾。他们不由松了一口气,兄妹掐架, 外人看热闹就行。 陈国公为官数载, 女皇登基,他功不可没。朝中对女皇的讨伐声多于支持声,她需要自己的娘家人, 陈家有私兵,光这一条足以震慑讨伐她的文臣们。 但矛盾不会消失,只会越积越多。 在最开始的计划里, 女皇是要借这个机会,利用赵太傅去对付陈国公。接囚的刑部官员, 本应该和晋王府囚犯死在一起的。只要陈国公发难刑部, 赵太傅不会坐视不理, 她只要坐收渔人之利。 而如果赵鸢能死在这这个局里,效果一定更佳。 没料到, 这个小小的赵鸢, 她不是入局者,而是破局者。 事态虽没按计划发展, 但如今局势尚可,就算拔不去陈国公这根扎了她多年的刺,也能给他一个提醒。 她更没料到,面对陈国公的当众质疑,赵鸢竟反问了回去。 赵鸢被陈国公指着鼻子训斥了一通,她闭目静思,脑海里有一个初步的计划,却不知该不该实行。于是,她悄悄抬起头,看了眼李凭云。 李凭云微微颔首。 她一个眼神,他已意会。 赵鸢挺起腰,抬起下巴,与陈国公对视:“陈尚书,您是质疑我大邺士人的品性,还是质疑陛下的判决?汾县县令张疏得知灾难发生,向长安送了二十封急信,没有一封能够出汾县境内,到底是何人拦住了报灾的信,您当真不知么!” 女皇心中本已有了决定,赵鸢掷地有声的质问,让她心生动容,决定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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