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没想到,这么多年,第一个站出来捍卫自己帝王威严的,会是这么一个瘦弱的姑娘。 人群里,声音最大、怒火最盛的人,往往有着绝对的权威。可赵鸢镇静的反驳,竟让大臣们觉得陈国公不堪一击。 陈国公身旁的户部侍郎斥责:“大胆!赵邈就是这么教你的!朝堂之上,你竟敢如此犯上!” “圣上在上,谁敢称上。” 出言之人,竟是孟端阳。此人是先帝钦点入宫为官,当初女皇登基,他是反对派中最年轻的官员。 表面上他是当众维护起了女皇,实际上维护的则是赵家父女。 赵鸢突然向女皇叩拜,“陛下恕罪,下官确实有所隐瞒!当日下官先去汾县官衙求救,发现县里的衙役都被陈家征用,于是又去了陈府求援,陈府管家不愿通传,他告诉我,让我写信给尚书令,有了尚书令的章,陈家才会出兵。救援时间紧迫,当时下官一时冲动,对陈公出言不敬。下官愧对上官信任,愧对父亲言传身教,愧对国子监诸位夫子敦敦教诲,请陛下依法惩治。” 赵鸢这一招以退为进,李凭云都没料到。 他的心思和其它人不一样。 在满朝风雨中,他置身事外,看着赵鸢的双眼渐渐出现幻觉。 他看到她的背上生出一双羽翼来,它扑通扑通地挣扎,挣扎戛然而止,死寂半晌,突然奋力一挥。 一只雄鹰扶摇而上,冲入云霄九万里之高。 女皇叹了声气,“国公,赵鸢是目无尊长,可你身为尊长,也欠了几分包容。赵鸢所说是否属实,请汾县县令张疏前来,一问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灾情调查、赈济之事,便交给...李凭云,朕命你为汾县巡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女皇这是一句暗语。 汾县不但是受灾的地方,还是女皇的娘家。去汾县察谁?自然是察陈家。 明白人都看懂了,让李凭云去察自己的娘家,说明陛下对他极其信任。 女皇从龙椅上站起来,顷刻间,一只活物从大殿外冲进来,一头撞向龙椅,黄门侍郎柳霖马上惊呼:“护驾!” 等禁军前来护驾时,众人已经看清了造成这一场动乱的罪魁祸首是什么。 是一只隼。 它冲向龙椅,撞死在皇位上。 女皇寿辰之后,隼就代表了鸢。 冲撞皇位,不必筮官来占卜,没学过周易的三岁小儿也清楚这件事是隐喻赵鸢冲撞了女皇的皇位。 陈国公大呼:“是谁把这畜生放进宫的!” 赵鸢嫉恶如仇地盯着陈国公,谁?眼下想要害她的还有谁?除了你们陈家人,还有谁敢! 女皇迷信也是众所周知,群臣鸦雀无声,不敢多做解释。这时李凭云突然道:“这是天上飞的野物,地上走的宫人如何阻止的了?天降异物,当召筮官占卜吉凶。” 担任筮官的,正是当初女皇寿宴,称赵鸢为祥瑞的礼官冯洛。 “陛下!”冯洛惊跪在御前,“这只误打误撞的隼,为大邺挡了灾!” 吉凶辞,向来由人解释,经冯洛这一解释,众大臣心里只觉得妙哉,女皇道:“既然是为我朝挡灾,当以厚葬。这只小畜生的后事,便由赵鸢去处理吧。” 赵鸢知道自己是渡完劫了,她不敢松懈,挪到御前,小心翼翼捧起那只隼的尸体。 女皇要下朝时,她忽然想到:“陛下,那下官失职一事呢?” 赵鸢是女皇力排众议挑上来的人,她赶在百官面前这样问,恰说明她是个上进的人,女皇对她不由多了几分喜欢。 “孟卿。”女皇唤来孟端阳,“赵鸢是你的手下,对她的处置,你来定夺。” 孟端阳道:“琼庄受灾一事尚未查清,不能给赵鸢定罪,便先停职处置。” 这个结果赵鸢不得不接受,经历此难,她察觉要想做个好官,勇和谋,一样不能缺。她如此冒进固执,能得这个结果,已是莫大幸运。 散朝后,她跟着孟端阳往外走,走出启元门,赵府的马车在等她。 赵鸢拜别孟端阳,抱着死隼的尸体,上马车离去。 陛下命她处理隼的尸体,她不敢怠慢。回家沐浴更衣后,便找到义庄,像给人入殓一样,下葬了这只阿隼。回到家中,家里一切如常,父母未谈及此事,唯一反常的,是今日晚膳父母同席,这个三口之家似乎从未坐在一起吃过晚饭。 长安东市宵禁,西市正是繁华。凤凰台上,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舞乐班子献歌献舞,不同于坊间盛行的胡女,南方来的佳人婉约秀致。 冯洛透过雅室的珠帘,看得如痴如醉。 他与李凭云是同届考生。李凭云是当年的状元郎,他名次稍稍次之,那年本以为是大鹏振翅,将与天比高。 那年李凭云的名次被调换,引来女皇对当年科举的追查,当年科举考官皆是陈国公的亲信,冯洛的叔父作为其中之一,被关入刑部问罪,后畏罪自杀。 冯洛父亲为了保住冯洛的功名,将所有家财献给了陈国公,可最后,冯洛还是被判定为舞弊。 一关三年,出来冯家已经没了。 若非眼前之人,他如今还在牢里数虫子呢。 “李兄,陈国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吃瘪,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今日你是要不醉不归,还是要醉倒温柔乡,都算在我的账上。” 李凭云依稀记得赶考那年,冯洛恃才傲物,对女色不屑一顾。如今,也只剩这点依赖了。 李凭云说出一句欠揍的话:“我不近女色。” 冯洛给李凭云倒着酒,意有所指地笑道:“李兄,你与那赵家小娘子究竟是何关系?竟为了她不惜把自己送到陈国公眼前。” “我帮她,因为她是个好官。” 李凭云的父亲是被官府的人所杀,他见过太多官员,也当过官,深知其中不易。赵鸢他看到这么多人里,唯一会为贱民鸣不公的。 冯洛半信半疑,“只是如此?” 李凭云道:“只是如此。” 李凭云的脸上只有两种表情,一是如沐春风的淡笑,二是冷漠。这样的人,心事往往藏得很深。 冯洛道:“姑且当你没有骗我。原以为这赵鸢是个草包,没想她第一次上朝,临危不乱,应变能力也够快,下朝时我偷偷看了眼陈国公看她的眼色,巴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 李凭云端起酒,轻抿一口,“说她做什么。” “李凭云,你若信得过我,我再卖你个人情。” 李凭云:“我不喜欢欠人情。” 冯洛心里暗骂了几句,可谁让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陛下对赵家小娘子的喜欢已经溢于言表了,你想不想让你的小娘子更受宠一些?” 皇帝的宠爱是免死金牌,谁不想要。 李凭云道:“你想如何?” “李兄,这件事是我冯家的秘密,若非你救过我的命,我是不可能泄露给你的。当年我有位姑婆,曾是宫中产婆。陛下入宫怀的第一个龙胎,就是她接生的。” “死去的废太子么?” “是,也不是。别看陛下如今威震四海,我姑婆说,当年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为了诞下皇长子,月份不够,陈家父子就命人去催生了。至于催生的法子,是命人割开女皇的腹,从里面取出婴儿。当时陈家人请了数位先生算过,每个人都信誓旦旦说是一定是皇子,谁知破肚取出来的竟是一位公主,因是不足时辰生出来的,公主哭了几声,就断了气。于是他们偷梁换柱,拿一个男婴换了公主。陛下是天子,也是女人,都说舔犊情深,陛下对待太子的狠心,足矣说明对这位公主的思念。若我在你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做些手脚,让陛下深信她和死去的公主有某种联系,等她的,将是泼天的恩宠。” “此事运作不易,稍有不慎,你便是死罪。” 冯洛狂妄地笑了几声,“死?有何惧?不能活的酣畅淋漓,我时时刻刻都是行尸走肉。反正总有人要受宠,为何不能是个敢仗义敢言的好官?李凭云,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的尊严,你看上的人,我冯洛拼上性命也要帮你得到。” 和冯洛的不拘形迹不同,李凭云冷静如常。 冯洛又拉着他喝了一坛酒,烂醉如泥后,唤来两个舞伎入了内室狭玩。秽语入耳,李凭云的定力逐渐消弭。 他想到赵鸢第一次抱他,想到他第一次吻她,她的身子那样软,她的气味那般干净。 一股邪火直冲他的任脉穴,他完全失控了。
第84章 初次朝会3 回到长安的赵鸢似乎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她躺在自己家中的床榻上,浅浅进入睡眠不久,便感觉一堆冤魂将她包围。他们血肉淋漓, 一身怨气。 赵鸢骤然惊醒。她难过地蜷缩成小小一团, 口中呢喃着:“我不是有意害你们的...” 那些梦中出现的冤魂,撕扯着她脆弱的内心。 她怕到不敢睡。 门外好像吹着风, 窗户方向传来叩动声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看到一道黑影飘在窗外。 赵鸢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有痛感, 这不是梦。难道,真的是那些囚犯的冤魂来找她了么? 她攥紧手心, 震声道:“现在的我轻如蝼蚁, 你们若想讨我的命,不该是现在。” 窗外的黑影仔细思索着她的话,嗯, 倒是挺能装的,不过这话,骗人可以, 骗鬼不行。 他是鬼,因为无家可归的人, 和鬼有没有区别。 “不过...”赵鸢的气势弱了下来, “我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 你们能不能让我活着偿还?” 鬼影闻言轻声一笑,“赵大人, 是我。” 赵鸢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 她赤脚跑到窗前,不假思索地打开窗。 李凭云穿着一身白袍, 肩膀倚在她窗前的合欢树下,他的璞头被他拎在手上,转着圈把玩。 还真是见鬼了! 赵家处在东市,是一品大员的府邸,家中守卫森严,他如何进来的? 赵鸢只顾着思考这个问题,忘了自己亵衣外只有一件透明的蚕丝罩衣。她的黑发披在腰间,极黑,像她眼珠子那样黑。 当初李凭云给了她治白发的偏方,她几乎每日都用,现在一头乌发又黑又亮,李凭云少年时学观相,乡间有个说法,发越黑,命越坚韧。 赵鸢是山珍海味养大的官家小姐,身上的肌肤欺霜胜雪,她刚沐浴过,风把她身上淡淡的蔷微香气送到李凭云的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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