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小姐比妙真矮了半个头,一张丰腴的圆脸,五官和软,就显得气焰不足。 于是跳着脚,拔高了嗓子,“你是没说,专会支使丫头说!什么叫‘这秋千架打磨得不细’,这不是在埋怨我?噢,我是皮糙肉厚的,打了半个来月了也没蹭破一点。你细皮嫩肉,才挨着一点边就破了皮。你以为你是谁,还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呢!不过是个买卖人家的女儿嘛!” 这话可是戳准了妙真的心肺管子,她哪里都自认比这冯二小姐强,唯独身份不如人家尊贵。一下怒从胆边生,撕破脸骂将回去,“你是多大的官家小姐,你了不得!你了不得怎么还是没能与南京的陈大人家结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冯二小姐怒从中起,不依不饶,两人愈发吵得不可开交。两边众人极力劝和,姑娘们七嘴八舌的乱作一锅。 良恭远远地听了一会才知始末,原是妙真方才从秋千架下来时被木板子上的毛刺蹭破了手,花信嘀咕了两句,给冯二小姐听见,只当是埋怨她的秋千架扎得不好,所以闹起来。 姑娘们的事情他本不好上前,谁知背刚倚回山壁,就听见嚷,“你敢打人!” 回首再看时,妙真与冯二小姐已扭打在一处,又是扯头发又是挠脸的,哪里还有闺阁小姐的端庄静雅。 眼下不管也不行,他忙走上前去招呼花信白池二人,“快将姑娘拉开!” 几家小姐回过神来,也忙叫冯家丫头将冯二小姐拽开。 好容易分开二人,不想那冯二小姐因在手上吃了亏,屈辱不甘,又挣脱人扑将上来。良恭转身去拦,又不敢触碰,须臾间脸上硬是给她两寸长的指甲抓破几道。 眼见血涓涓往外冒,冯二小姐自己也吓得怔了。厅内几位太太闻讯出来,听见始末,纷纷将自家的姑娘拉到一边叱责。 曾太太见妙真髻亸钗斜,倒不见伤,只得没奈何地连嗔带怨,“你和这冯家二姑娘到底是怎么的,好的时候好得跟一家门姊妹似的,偏又要时不时的吵闹!多少年了,眼见都大了,怎么还是如此?当着这些人打架,你还要不要脸面?往后人家议论,说咱们大姑娘是个泼妇,我看你听着好不好意思。” 说着吩咐两个丫头,“你们先与姑娘回家去,在屋里思过,哪里都不许再跑!等我回家再罚你们。” 言讫扭头要呵斥良恭,却冷不丁给他脸上的血痕吓一跳。倒不好训斥了,转说:“皮外伤不要紧,回去到总管房里领些药搽搽就好了。” 回去时毒日罩顶,街上熙熙攘攘的。妙真打赢了冯二小姐,心下非但不再怄气,反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她把发鬓随意掠几下,迫不及待撩开帘子问花信:“你看见冯二姑娘哭了么?” 花信简直怄得发笑,“哭是哭了,不过不是给你打哭的,是看见良恭脸上的伤给吓哭的。” 妙真大惊,“良恭也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拉开姑娘那阵,冯二小姐扑上来还要打,是他替姑娘挨了几下,否则花了脸的就是姑娘了。” 妙真眼往前头寻,没看见良恭,丢下帘子又撩开另一边。良恭果然走在轿旁,脸上的血早被太阳晒成了几条暗红的痂。 他皮肤略白,上头断纹交错,乱影纵横,在烈日照射下,整张脸几如一片碎了的玉又拼凑起来。可再拼不出原来的表情,成了张面具,凌乱得麻木。 他有心事,妙真知道,却猜不透。越是猜不透的越是好奇,她索性趴在小小的窗口,眼不好直勾勾盯着个男人,就把目光投射到起起落落的石板路上。 地上的石板被年月洗得光滑润泽,盯得久了,眼一花,便将这路看成一条流不尽的长河。人群是这河的浪潮,她在南来北往的浪潮里猜想他。 渐渐人潮中有人侧目回首,嘁嘁议论。白池耳力好,侧眼看见她嵌在小窗上的脸,忙劝,“快把帘子放下来。” 妙真不依,“轿里闷,我想透透气。” “人家议论呢。” “议论什么?” 还能议论什么,左不过是她这张夺目的脸。打得乱蓬蓬的头发,丢了一只珥珰,还剩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玺在腮畔晃荡,显出另一种不循规蹈矩的俏皮。 她知道自己这份美,却因为一点虚荣心,向来喜欢从别人口中听说。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她不单要自己听见,也希望沉默不语的良恭听见。 偏偏白池不愿意说了。她看一眼妙真的脸,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耳边蹦着那些熟悉的夸赞字眼,都不是对她的,却都是她耳熟能详的。她转述过太多次,每一次都好像是自己对自己的践踏。 其实论相貌,白池算得上个中翘楚,可时运不济,叫她碰上妙真。 她走在妙真投在地上的影子里,心酸地微笑,“还能有什么,人家是在议论,怎么好好的个小姐弄得这蓬头乱发的模样。快放下帘子吧我的姑娘,要叫人瞧笑话了。” 妙真瞟良恭一眼,手高高地挑着帘子,就是不肯落,凭白池如何好劝歹劝。 末了还是良恭抬起一只手将妙真的脸摁回去,帘子也掣了下来。 妙真在轿里发了一会懵,慢慢回荡神思,好不生气,又撩开帘子,“你简直没规矩!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拿手推我?看我回去不告诉瞿爷爷扣你的银米!” 良恭瞅她一眼,没所谓地笑了下,“随你扣好了,五两银子,又不是卖了命给你。” 一下怄得妙真把窗口捶了捶,“嫌少、嫌少你就趁早离了我们家!” 两个人一时眼对眼,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得个曲终人散的局面。 偏巧轿子途径凤凰里的巷口,妙真还记得他家就在这条浓苔遍布的巷。她就是这样子,气来快,也散得快。一下子软下声来,脸上还是负气的表情,“喏,你们家到了,你可以趁这会回去瞧瞧你姑妈。” 良恭扭头去看,果然是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口。他天不亮才从这里走出来,此时要再走回去也有些没力气。 他有些神色惝恍地转回头,“不回,先回府。”说着把轿赶轻轻拍两下,吩咐抬轿的力夫,“快着些。” 快得那巷口匆匆错过,妙真望着,一瞬间觉得他是落荒而逃。 方才还怄得恨不得扒他的皮,这会又忘了。看着他的脸,倒生出些怜悯,“你脸上又在流血了。” 白池跟着瞟他一眼,轻笑道:“对不住,我可没带帕子。” 良恭抬起手背蹭一把,照旧无所谓,“不管它,随它去流。” 妙真丢下帘子,在轿内翻遍全身也没找着手帕,一定是给冯二小姐打掉了。她把身上的披帛扯下来递出去,“你用这个搽搽。” 良恭从前与严癞头收账,少不得跟人动手脚,受伤是惯常的事,这点子划痕压根算不得什么。他本不耐烦理会,可是抬眼间,看见妙真殷勤地伸着胳膊。 他竟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接过去胡乱揩了两下。这披帛是暗花云锦的,轻轻柔柔地触碰着,像几个温柔指端搽过他的脸。他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妙真,就把揉得一团红霞似的披帛递回去。 白池横在当中,把他的手瞥一眼,“上头染了你的血,姑娘还怎么用?不要了,丢了吧。” 良恭的手悬在小窗前,欲收难收的难堪。不想手心软动两下,是妙真拿回了披帛,落下了帘子。 她悄么挑出一条帘缝,接着在细缝里猜测他。细窄的罅隙不够看见别的,只看得见他。他的冷态,他的潦倒,他每一分平静的表情都像是在妥协和认命,但眼底却又有点桀骜的浮光。 良恭太复杂了,肚肠里裹满尘世风霜。所以她猜来猜去不过是在枉费力气。 披帛在腿上乱堆着,她用另一只手去触摸,摸到一点温热的血斑。她并没感到愧疚,只是骄傲地认为,她的美,是值得男人流点血与泪的。
第12章 风度云移 (〇一) 这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由十月下旬起,隔个七.八日就有一场雪落。雪势渐足,愈演愈烈,到年关底下,已是天如玉碎,满砌人间。落至元夕后头,才暖和了几分。 “这鬼作的天气!早起分明见太阳,回来路上又下起雪来,你瞧我这一身,马蹄子打了个滑,摔得我浑身的泥!”尤老爷才刚进屋,就将浑圆的胳膊展开给曾太太瞧。 好好的一件织金锦圆领袍摔得拖泥带水的,曾太太拿了一壁拿了帕子给他搽,一壁吩咐丫头,“快去端一碗热热的姜汤来。嫣红,你去叫烧些热水来老爷洗澡换衣裳,身上湿漉漉的,仔细伤寒囖。” 忙活了个把时辰,尤老爷清清爽爽打卧房里走出来,腆着圆圆的肚皮,捋着四寸长的胡子坐到榻上,吃了盅热茶,舒舒服服地长吁了口气。 曾太太端了碟肉脯来,闲问:“冯大人送走了?” “送到官道上。嚯,他们那一家子人口委实多,这一路还不知几时才能回到京去呢。” “夏天前总是能到的。你问没问,那替任他的李大人有没有从京里启程?” 提及这位素未谋面的李大人,尤老爷略有攒愁,“听说元夕第二天人家就动身了,只是北边风雪大,恐怕得在路上耽误些日子,想必四月前准到的。” 曾太太也跟着忧心,“这李大人真是邱家的亲戚?会不会一来,就把苏州织造的事情转给邱家?” “邱家的姻亲。”尤老爷咂了咂嘴,一把抹了胡子上的茶渍,“不过听冯大人话里的意思,这位李大人也不见得是那种只认亲不认钱的人,我就怕他狮子大张口。” 曾太太凝着眉头细想一阵,点头道:“只要肯开价就有得商量。” 尤老爷看她须臾,不想叫她跟着发愁,蓦地舒展眉宇,换上乐呵呵的笑脸,“太太这话有理,谁还跟银子过不去?你就别操心外头的事了,家里的事就够你忙的。” 曾太太将一缕目光斜插进厚厚的门帘子缝隙里,看见碎琼飘摇,笑着理两下裙,“年节一过,我倒没什么可忙的,不过等着鹿瑛和姑爷回来,还有常州舅老爷和安家那头的人。” “舅老爷他们是遣谁来?安家不必说,一定是遣安阆跟着舅老爷他们家的车马来。安阆这小子,也不知道上年秋闱的结果如何,妙妙的年纪愈发大了,可经不住再几年的耽搁。” “这个你倒不必忧心,他去年没信来就一定是中了举,要亲自登门来报喜。”笑叹中,曾太太脸上止不住一种岁月安稳的满足,“今年春天可就热闹了,又是鹿瑛和姑爷,又是舅老爷家的人,又是安阆这位将来的状元郎姑爷,咱们妙妙有得高兴了。” 说曹操曹操到,乍听廊外妙真一路喊着“爹”打帘子进来,解了斗篷便叽叽喳喳闹着走近,“爹,你晨起去送冯大人回京了?不是讲好了嚜叫上我一路去,我还要去送冯二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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