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半昧,瞿管家手抖眼花,便指着良恭,“我记得你是读书的,你来记,念到什么,过了目就记在册上,不是什么难事。” 瞿尧着眼打量良恭,见与他是一般年纪,骨骼俊逸,气度翩然,便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来,“你是新来的?” 良恭打拱道:“小的是秋天进的府。” “怪道了,我是夏天往苏州去的。还读过书?都读过什么书?四书可曾念过?” 良恭谦逊一笑,“粗略认得几个字,不足挂齿。” 因这瞿尧也读过书,常嫌府中小厮粗鄙,与他们话不投机。当下难得见来了个读过书的,便高高兴兴引为知己,领着良恭上前去检点货物。 眼见一个大红描金箱子抬过去,良恭欲去打开来瞧。却给瞿尧摁住了手,笑道:“这不该我们查检,抬到里头,自有老爷与爷爷过目。” 见他识趣地收回手,瞿尧便也不隐瞒,“这些箱子里装的是银子。”他看他一眼,又得意地挑着眉,“整整十万两。” 良恭只觉数目撼天动地,心止不住摇晃几下。那些箱子打眼皮底下一一抬过去,它们眨着俏皮的眼睛,在奚落与嘲笑他狰狞的穷骨头。 有这些钱,尤家的气数未必不能再续上一截。可尤家走得越远,就意味着历大官人那几百两银子离他越远。那痴人说梦的前途,也就更远了。 他握笔的手有些软得无力,自己也不知道这会该是灰心,或是该庆幸。 愣神的功夫,瞿尧收起一份单子,向良恭笑笑,“都是些吃的用的,府里不缺,不过是图新鲜。” 良恭笑着点头,用坦然的气度遮掩他的形秽,“咱们家老爷姑娘都好吃。瞿兄办事,真是心细妥当。” “嗨,做下人嘛,多少得摸着些主子的喜好。听说你是跟着大姑娘?” 良恭偏着笑脸上下照他一眼,烛火把一双晦暗的眼映出金光,“初来乍到,还请瞿兄照拂。” 瞿尧平日里最爱作这读书人文绉绉的腔调,听他说话很合脾气,立马也拿起腔调来,“岂敢岂敢,你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要同舟共济。你不像他们,说话办事拿不出手,我懒得同他们多讲话。” “瞿兄谬赞。”良恭作揖道。 瞿尧愈发赏识他,少不得漏些底,“也是你的运气,大姑娘心宽,便是有一点两点得罪了她,她也就是当下发发脾气,落后就忘了。再一则,大姑娘被宠惯了,手散,在银钱上没个算盘,不论多金贵的东西,只要她高兴,随手就要拿来赏人。你灵机乖觉些,多的是好处。” 良恭一再作揖道谢。一场下来,两个人像成了至交好友。来往素日,把酒言欢,愈发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第14章 风度云移 (〇三) 这日晚间良恭在瞿尧屋里会局,良恭言谈里将瞿尧好一阵恭维,说得瞿尧脸上火热,胸中大喜,一只手提着柄白釉壶,一只连连摇撼道: “什么举足轻重,不过是仗着祖父的脸面,老爷肯体恤而已。要说要紧,还是你的差事最要紧,我们大姑娘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容不得半点差池,你只要把大姑娘照看好了,老爷那头什么都好说。” 说着,吃尽一杯酒,略略放下声来,“你虽签的五年的活契,不过我劝你,别想着走,要想着留。” 良恭却不是安心来做下人的,见他吃得半醉,懒得扯谎敷衍,只笑着不语。 “我晓得你的意思,咱们读书人心气高,哪里甘心一世与人为奴。”瞿尧了然地拍拍他的胳膊,继而又说:“我是替你打算。将来大姑娘出阁,总要带些人往常州去,你伺候姑娘没什么岔子,老爷自然叫你跟去。” “去了还不是给人做奴才。” “嗳,那可不是一回事。我们安家那大爷将来势必要高中,他做了官,你在他府上当差,只要得他信赖,又能书会写,少不得在官府衙门替你谋个差事当当。你细想想,这条路不比什么科考入仕更稳当?况且这年月,官中无人,你就是中了进士又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良恭低头思量须臾,假作无意地笑着为他筛酒,“听着跟做梦似的。我早就没这些打算了,想都不敢想。不过混口饭吃。” “就是混饭吃,那做官人家的饭也比别家的饭好吃些吧?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也就咱们兄弟要好,否则我才懒得说这些后话。” “多谢多谢!你我二人还有什么说的呢?管鲍之情也不过如此。”良恭自斟一杯,搁下壶来提起箸儿发笑,笑间斜他一眼,“这安表少爷果真一定能做官?” 瞿尧“啪”地拍下箸儿,““十有八九的事!安大爷是个读书的人才,自考童生起便名列前茅。去年秋天考举人,他一定是中了,否则早就来信告诉老爷了。没来信,一定是等着这月亲自来报喜。” “好,就当他中了举。就一定能中进士?” “咱们老爷是什么人?那是生意人!他出钱助人读书,给大姑娘拣男人,能拣个不成才的?你放心,咱们老爷看人准。老爷为什么给大姑娘预备那些嫁妆,还不是为了等安大爷高中后,姑娘带着这些钱过去,好打点官场。他连将来仕途铺路的钱都给安大爷预备好了。” “多少钱?” 瞿尧歪着一双醉眼,笑得高深得意,仿佛有成千上万白花花的银子摆给他看。 那白花花的十万银子,却筑了尤老爷的愁。外头人不知道,他当家的是清楚的,眼下能周转的就这刚收回来十万两。苏州织造坊那头,朝廷已有三年的账未结,垫进去的银子早砸了个万丈窟窿。 此刻若换了邱家,朝廷未必肯按数清账,少不得有大的亏空。再则,朝廷忽然将冯大人调回北京,也难说不会牵连到他。 如今尤家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尤老爷简直不知道该拿手里这十万现银去疏通那条路好。 曾太太不清楚外头这些事,只道:“正好了,收回这十万的账,那头李大人就要到了。看他开个什么价,只要不是天价,咱们还有银子去填他这个新造的洞。” “就怕他是个无底洞。”尤老爷拢拢法氅,笑意散淡地呷茶。 隔半合,他搁下茶碗,抿抿嘴皮子,有些难启齿地晕开笑眼,把在铺上理衣裳的曾太太睇住,“太太,我是这么打算你看恰不恰当啊。这十万银子,抽出三万凑妙妙的嫁妆。我算了算,不过三年安阆就能状元及第,到时候就是使银子的时候,妙妙带着这笔钱过去,正好赶得上。” 曾太太理衣裳的手慢慢停下来,仍是埋着眼没看他,只把那衣裳的兔毛襟口细细抚着。 衣裳是赶在年关前请师傅裁给鹿瑛的,怕她此番回家冬衣带不够。虽说是入春,嘉兴的天却迟迟暖不起来。 尤老爷半晌不闻她说话,心里也不自在,随手拣起炕桌上的点心塞住嘴,只怕哪句话说得不好,招出夫妻间的嫌隙。 亏得曾太太宰相肚里能撑船,自己思想半日,听见他老鼠似的“嗑哧嗑哧”吃个不停,便把衣裳叠在手里,走来榻前拍拍他的肚子,“快别吃了,大夫怎么说的?吃得低头都看不见脚了。” 其实尤老爷年轻时候不肥,身段风流,人才倜傥,也不好吃。是打妙真亲娘辞世他才落下的这毛病,不吃不行,一歇下来就忍不住想,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只能不停往肚子里塞东西。 塞了这些年,人胀的像个球,就怕哪里漏气,“砰”一声炸开,灰飞烟灭。 曾太太看着他,知道他这“心宽体胖”底下的苦。也死死记得先太太咽气前拉着她的手说下的话—— “小倩,我叫他将你扶正,既是为你,也是为他。你有个好归属,他也有人伴着,岂不两全其美?” 先太太就是这性情,貌美心善,简直是落世的菩萨。这些年,就算尤老爷对两个女儿有个偏心的时候,曾太太想着先太太,非但不忍怪罪,连自己也偏心起来。 她抱着衣裳重重叹了口气,“也好,趁这会有这笔大的进项,添上也好。我晓得这几年外头行情不行,若等以后,还不知等到几时才有。” 尤老爷忙赔上笑脸,松缓了骨头,接了衣裳走去放在橱柜里,“我就怕你多心。鹿瑛前年出阁陪了现银三万八,要陪妙妙现银子六万八。翻了一番去,我自己也觉得我不是个当爹的。” “可是有什么法?妙妙有病,往后发了病,安家就不看我的脸面,看那些银子的份上,也得好好待她。你道我怎么放着那些现成官家少爷不拣拣安阆?那些富贵人家,未必会为咱们家几个钱委屈了自家少爷。” 待他转过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笑着走回来,“我不过是想花钱买妙妙个平顺日子过。咱们能护她到几时?总是要死在她前头的……” 说到此节,渐渐有些泣不成声。曾太太忙握住他的手,“我懂的,我懂的。我又不是要与你计较这些。” 她自己也沾湿眼眸,低下头来,“只是眼下鹿瑛与姑爷回家来,可别提这事,怕他们多心。” 二小姐鹿瑛是三月初八那日到的嘉兴,由湖州走水路过来。本该二月中旬就到的,可二姑爷一路访友会亲,硬是给耽误到这会。 她这一到,一扫妙真与冯二小姐离别之哀,难得喜上眉梢,初八这日起了个大早,留花信在家预备玩意,只带着白池跟管事的往码头去迎。 天色朦瞳,良恭支着一条腿,与驾车的小厮坐在车前,倚着硌人的车棱哈欠连连。码头尚远,他阖上眼,想着再睡个回笼觉。偏四野的风不饶人,吹得身上寒噤噤的。 那小厮看他一眼,猫着声说:“别睡,一会醒了就病。你是头一遭见我们二姑娘吧?别看二姑娘年纪比大姑娘小,人却比大姑娘懂事得多。从前亲友们都说,二姑娘像姐姐,大姑娘倒像是妹子。” 良恭抱着胳膊笑了笑,“二姑爷的为人呢?” “二姑爷好耍,别的倒没什么,耍得高兴,不论上下,邀着大家一齐吃酒。是个爽快人。” 背后帘子倏然挑开,妙真探出头来,先把良恭警醒一眼,“你可别跟着他吃酒,他酒量好得很。”再把那小厮剜一眼,“我很没有做姐姐的样子么?” 那小厮暗地里冲良恭吐吐舌,不敢多话了。良恭扭着脑袋看她一眼,“外头风大,姑娘安生在车里坐着吧。” 妙真听见他们嘁嘁谈论,自己坐不住,也来没话找话说。他们又不说了,她有些不得趣,待要缩回去,又看见良恭脖子上一条斜斜的长疤。 还是那时冯二小姐挠的,别的地方都好全了,就这里落下了疤。细细的一道,从耳根子底下斜斜地破下来,仿佛开天辟地的一道裂痕,切断了他的脉搏。却在结尾处,点着一个上下滚动的喉结。 她红着耳根子横他一眼,“把你那腿放下去!吊儿郎当的,成什么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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