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看看她,又垂眼看看那只黑靴子,也是她赏的。就看这份上,他把脚放下去,悬到车外。 妙真正得意他的听话,不想他却把一条盘着的腿支起来,似乎是挑衅地斜了她一眼。 “嘎吱嘎吱”的声音落满山道,迎着日出,妙真满脸涨红,不知是映的日光,还是怄得血涌。 她想想气不过,对白池道:“天煞的狗奴才,胆敢拿眼斜我!” 也是有意叫帘外的良恭听见。他一定听见了,却毫无反应。 白池还算称她的意,瞥那帘子一眼,一把纤骨懒洋洋地颠晃着,“又为这没要紧的小事生气,回去告诉瞿管家打他一顿板子就是了。”说着,她撩起窗帘向外看,轮廓被日光镶滚得分外温柔,“二姑娘他们都到了,也不知道舅老爷他们家的人几时到。” 妙真心下还为良恭生气,听见这话,冷不丁想起花信的提醒。舅老爷家的队伍搭着安阆,他们应是一齐到的。 她笑道:“常州离嘉兴远些,舅舅家的人与表哥必定是晚些到。” “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吧?” “怎么会,舅舅家里有家丁护着。”妙真看着她微锁的眉头,忽然有些摆不准自己的位置。 但无论如何,她自己才是那个“状元夫人”。 她定了定心,去握握白池的手,“表哥来往嘉兴好几回了,也算熟门熟路,就是不跟着舅舅家的人,也不会有事的,只管放心。” 白池抬眼,有丝惊诧从眼中一闪而过,顷刻就回付给她一个微笑。心里却有些难言滋味,既爱妙真这知礼大度,又怨她这知礼大度。
第15章 风度云移 (〇四) 可终其道理,白池还是该感谢妙真的,是因为跟着妙真,她才得已做了多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尤家“三小姐”。也因为跟着妙真,后半生再能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安家“二奶奶”。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命了,再多要些,未免忘恩负义。不等老天爷,她娘头一个就不绕她。 她向妙真轻叹一声,笑里带着无奈的哀愁,“我真是羡慕你,凡事不挂心。” “凡事都有你们替我操着心,还犯得着我自己操心么?” 妙真只管烂漫地笑着,眼转到车门帘子上。因为日出,上头映着个背影,仍是翛然地支着条腿。 她咬咬牙,心想,唯独这件事无人能替她操心。要驯养一条狗得亲力亲为,要交给别人,岂不就认了别人为主?这可不成。 想到此节,她探出绣鞋尖,隔着帘子把那懒散坚实的脊梁骨戳一戳,“我饿了。” 良恭心下一恨,转身打起帘子,满是不耐烦,“晨起摆了早饭你为什么不吃?这会叫我哪里买去?” “那会高兴得吃不下,这会又饿了,难到不行?怪了,我做主子的,还要你个下人来管?”妙真抬高了下颏,故意与他作对,“我管你哪里去买,总之,我饿了。” 良恭只得丢下帘子,妙真竖起耳朵听见他锵然跳下了车,便噙起得意的笑。 白池“嗤”了声,笑说:“你摆出些架子倒好,这人就得治一治他。我冷眼看他这大半年,觉得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不过面上乖觉,底下做奴才没个奴才样。” 闻言,妙真立时紧张地欠身,“这话你对林妈妈讲了?” “那倒没有,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大夫要她好生歇着。听见这些,她还不又要操心起来。” 妙真忙趁势说:“可不是这话嚜,不要妈妈为我的事操心。他好不好的,将就着使唤吧,免得大家又为换人的事情忙起来。” 白池也是个没所谓,随着她点了一点头,妙真的心便又落回肚子里去。撩开窗帘子向后看,不见良恭,她急着睃巡,他却跑到了马车前头。 恰好路近码头,有些挑着担买吃食的贩夫。不巧的是遇见的是个卖馄饨的,且得等。妙真的马车却不等人,一径驶向前去。隔了半晌,她撩开窗帘子后望,果然见良恭端着个碗小心翼翼地跑来,汤水洒了一身。 她叫停了马车,故意捂着鼻子,“咦……你身上什么味道?” 良恭在下头剔她一眼,“你爱吃的味道。” 这话简直叫人浮想联翩,他自己的耳廓倒后知后觉地红了一圈。心下发窘,将脸色转得温和了些,小心递去碗,“快吃。二姑娘的船就要到了。” 妙真坐得高,轻而易举就看见他发红的耳廓,以为他是在为他自己不够恭顺的态度感到羞愧,也就收起刁难,接过了碗。 不觉天色大亮,正是商船上货卸货的时候,码头上来往繁复,妙真戴着长帷帽满岸寻鹿瑛。 管事的朝前头指去,一堆红衫翠裙拥着位娴静端庄的姑娘,容貌妍丽,风姿绰约,不是鹿瑛是谁? 恰巧她也望过来,老远地向这头挥手,“大姐姐!” 妙真欢喜得连蹦带跳地迎过去,“鹿瑛!”跑到跟前,挂起帷幔拉着鹿瑛打量一圈,眼睛比戒尺还严苛,“你比在家时瘦了,是不是寇立欺负你?” 鹿瑛待要说话,却见一位锦衣绣袍的公子迎上来作揖,“大姐姐,你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欺负鹿瑛呐。” 这就是二姑爷寇立了,他母亲是尤老爷的胞妹,嫁去了湖州寇家。家中也是做的丝绸买卖,生意上得尤老爷助益不少。由此这寇易一向对尤老爷有些惧怕,如今做了人家女婿,更怕了。连带着也怕妙真。 因是表亲,虽有往来,可妙真嫌他成日家没正行,与他相交不深。如今妹妹嫁了他,她愈发挑剔人,翻着眼皮回了个礼,“山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你有没有欺负她。” 只得鹿瑛出来调和,“他说的倒是实话,姐姐不要多心,我是到那头去,头几个月有些不惯湖州的饮食,这才瘦了些。” 妙真眼一转,又笑起来,“眼下好了,回家就有得吃。我出门时爹娘正吩咐厨房烧你平日最爱吃的菜呢。” 小厮们搬抬着行礼,众人寒暄等候。良恭在后头看见个人,上前来打了个拱,“大姑娘,我看见位熟人,过去打个招呼。” 妙真看他一眼,点着头,眼睛好奇地跟着他向另一条栈道望去。 鹿瑛也跟着看,良恭穿着一身灰蓝的裋褐,行步却挺拔锵然,扎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她心下好奇,因问:“姐姐,这人是谁?看着面生。” “还不是爹娘闹着为我寻的小厮。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像屁股后头长个尾巴,烦也烦死人了。”妙真尽管这样说,可神色不见烦忧,反有丝得意。 那寇易听见二人说话,也凑来议论,“小厮?看气度可不像。他会吃酒么?” 妙真横他一眼,“你可不许拉着他胡混!” 寇立无不遗憾,“那我只好等着安阆了。” 妙真早把魂眼飞得老远,耳畔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留心到良恭迎着那条栈道口走去,人还未到,途中就已放出笑来。 那笑与他平日大不一样,豪宕畅意,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夹着股子浪荡。 那栈道口正有艘客船靠岸,不是包船,下来的都是些鱼龙混杂的平头百姓。 良恭看见严癞头背着个包袱皮下来,老远便是一笑,“你这是去了哪里回来?” “怎么在这里撞见你!”严癞头又惊又喜,把疤疤癞癞的一颗光头抹了一把,淤青的嘴角咧开一个大笑,“我才由无锡替人收账回来,赌账,不好弄。这班要钱不要命的,没你在真是不行,我只会动拳脚,不像你,动脑筋。你瞧,弄得自己也挂了点伤。” 好在只嘴角一处带伤,胳膊腿尚齐全。良恭把他拍一拍,“你是替谁去收账?” “张大官人嘛,于三牵的线。”说着,严癞头挨得近些,“走时我和于三吃酒,那狗娘养的吃醉说漏了嘴,你猜那历大官人为尤大小姐开的什么价?” 他把两手比了比,“一千!定钱给的是二百两!于三那贼狗私下抽了一百的定,后头还想再抽三百。所以他才急着摧咱们,叫咱们早早拿人去结银子。不过我也拿他无法,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谁叫只他晓得这历大官人是哪座庙的神仙。我和他磨了磨,他答应事成再让咱们一百两。” 良恭朝那栈道望去,小厮们还在卸行李,一班花红柳绿的媳妇丫头围着两位小姐,妙真像被捧出场的价值连城的一件宝物,令四下里目光蠢动。 严癞头跟着良恭望去,正撞见妙真的眼。竟吓了她一跳,兔子似的瑟缩一下,忙将目光忐忑避开。 “那就是尤家大小姐吧?”严癞头笑着揣测,“还真是打眼,怪道那历大官人过目不忘。我看她这一眼,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了。你是跟着她到码头来的?” “尤家二小姐与姑爷回娘家来了,到码头来接他们。别看了,做梦你也梦不到这样标志的人物。” 严癞头收回眼吭哧吭哧笑,“这梦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做得起的。我啊,就是白看看。连历大官人那样随手就能掏出一千两银子的人也没得手呢。说正事,你跟她跟得紧,有的是机会,什么时候你给我个信,我带着人来绑她。” “不忙,过几日我抽空回家住一夜,届时我去找你,正好有事要同你商议。” “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去张大官人那里交账。”严癞头刚错身两步,又倒回来,“对了,有桩事我得同你说一声。你隔壁那俏寡妇可不是什么贞烈女子,你不在家这些日子,我看见有说媒的在她家里进出。” 良恭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严癞头楞了会 ,向天上可悲的望一眼,“这班狗娘养的,还真都是认钱不认人的。” 良恭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撞见她,可别说这种话,她不该我什么。要说欠,也是我欠她的。” 严癞头听得稀里糊涂,只得把脑袋拍一下,“也罢,我不懂你们这些勾当,也懒得过问。我先走。”
第16章 风度云移 (〇五) 这头说完话,那头也都收拾停妥了,一队人赫赫扬扬归到家中。尤老爷特地推了些应酬,骨肉团聚,于花园内开筵设酒,小戏杂耍,天伦叙乐。 一晃几日,这日早起,鹿瑛要搬回自己院里与寇立夫妻同住。妙真百般挽留,“急什么呢?你我姊妹才是久别重逢,跟他是日日都是见得着的。” 鹿瑛见她有些发急,微笑的面容浮起难为情的红云,“我们走时,婆婆专门叮嘱,趁回娘家这空子,好好休养。” 妙真翻翻两眼,“你瞧,姑妈也叫你好好休养,你又何必急着去服侍他。” “我的姐姐,你连这话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鹿瑛的脸益发涨红。 妙真窥她一会,总算明白过来是叫他们夫妻趁这空子抓紧生育的意思。这事情就不好拦阻了,连曾太太也常盼望鹿瑛早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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