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看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说出来倒是中了他的下怀似的。便翻了记白眼,劈手把他手里的碗抢来,“你问我?我不知道!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别吃这饭,饿死你!” 良恭偏是爱和她作对,“凭什么我不吃?这饭又不是你烧的。” “虽不是我烧的,却是我温的!”总算有了婉转表功的机会,她得意地抬着下巴颏,眼睛炯炯地亮着,“不信你摸,饭菜都是热的。吃晚饭的时候,我先给你拨出来放在锅里头温着,可不是我们吃剩的。” 良恭摸了下碗碟,心就跟摸上去的一样,火热的。知道她在等夸奖,少不得要赞她两句,“不得了,你也学会了灶上的事。不过学这些没用,是谁从前说:‘像我这样的小姐,将来注定是要做个风光体面的太太的。’谁家风光体面的太太做这些烧火烧饭的事?富贵之家,自然有使不尽的下人。” 听见他把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学来说,妙真臊得无地自容。也不知当初哪里来的这份雄心?不过是仗着家境优渥,相貌出众。 现今明白了,日子哪里是照着打算过的?日子自有它出其不意的一面。美貌虽算得上一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一个女人没有了可靠的家世作保障,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怀有巨大的财富,美貌也成了无端的灾祸。她真是,把两者都占了。 此刻觉得良恭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仿佛是从前还在尤老爷膝下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秋夜里商量如果过节,任凭这暖融融的烛光把她包裹着。 她可以尽情地在这侘静的夜里,同良恭斗嘴,同他使性子,不怕他撇下她逃走。
第76章 梅花耐冷 (〇八) 近二更的时候又下起雨, 听到沥沥的声音,下得不大,造成一层一层细软的纱,把屋内屋外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人关在屋里, 反而感到安全。 良恭吃完饭就把碗碟收进提篮盒内, 放在墙根底下,一会走时好提到厨房去。妙真帮着把炕桌搽得干干净净的, 把那几柄扇子和颜料画笔都摆上来。因为没见过他画画的样子, 怀着一点好奇的期盼。她从前就总是觉得他身上披着很多层皮, 一层一层往下扒, 都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她问他要画什么, 画来做什么用的。良恭走来榻上盘腿坐着, 展开一副扇面, 举起来钻研,“我也还在想要画些什么,”一面问她:“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鲁忱的人?” 尤老爷曾太太从前也学人家官家的做派,琴棋书画都要叫妙真学一点。妙真样样都会一点, 却因为犯懒, 样样都学得不精。也不大爱好,所以也不大知道许多有名气的人。 她捡起炕桌上那枚小印,见刻的正是转篆书“鲁忱”二字,料想他刻了人家的印,必定是要仿人家的画。便摇头, “先朝的丹青名士中, 有一位叫‘鲁忱’的么?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只听见过吴道子张择端这些名气大的。” 良恭嗤笑一声, “凡学过一点画艺的,都知道这些人。” 他是嘲笑她见识短, 她暗暗剜他一眼,把印搁下来撇嘴,“我不爱这些,能晓得这些人就不错了。不信你外头问问去,好些人还没有我知道得多呢。这鲁忱是哪朝哪代的?有什么传世名画?你倒说来听听。” 良恭想定了要画什么,就放下扇子和她笑,眼睛里映着一盏黄澄澄的银灯,“这鲁忱就是本朝本代的名家,他是京城鲁国公家的公子,有一手山水绝技,又因为是官贵子弟,颇受宦海中人和世家子弟的追捧,一幅画能卖上好几百两。” 妙真心里一跳,“你想仿他的画去卖呀?既是官贵子弟,要给人家看出来你造人家的假,你还要命不要了!” 良恭伸着胳膊在炕桌上调颜色,背还懒懒的斜靠在窗台上,“我就是拿着他的真迹去卖也卖不上价钱,这种东西,都是要看主人家的身份的。我这样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抱着几副真迹,人家也当是假的。谁拿去卖,我拿去唬人而已。” “唬谁啊?” “唬县太爷。”他斜支着一条膝盖,微微向炕桌欠身,“舅老爷肯定是把县衙那头打点好了,后日过堂,人家无非是装个样子,你还指望这官司能告得赢么?我想了想,舅老爷使钱,咱们也可以使权嘛,横竖大家都是使不光明的手段,那咱们也不防拿出点诡计来。等我仿了鲁忱的画,装作是他的朋友,你看那县太爷会不会提着心神,从长计议这桩官司。” 妙真面对面瞅着他这张奸猾的笑脸,忽然心“砰砰”跳起来,恍惚是回到最初认得他那阵子,他那岑寂的眼睛里时时怀着一点藏而不露的诡诈。追忆起来,她那时候还不就是给他这一点“坏”迷住了。 此刻又重新被他网罗住了心似的,她目光里不由得泄露点崇拜,嘴里倒不屑地嗤了声,“咱们有什么权势?你这叫狐假虎威!” “管他谁的势,暂且借来用一用,反正是山高皇帝远。” 妙真见他落笔如神,仿人家的画,也没有个借鉴,全凭着一股子记忆,可中间连坎也没打,落笔十分流畅。她走到他这头来歪着脑袋看,凭借她对画的一知半解,是看得出画得好,就是不知道像不像。 “你看过这位鲁公子多少画啊,能不能画得像?” 良恭有心逗她,紧着眉道:“只看过一副,还是张残画。画不画得像,我也说不准。” 妙真扣死眉头瞅他一眼,“要是给县太爷看出是假的呢?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妙真急起来,“那可不成!县太爷要是知道是假的,还不把你先关押起来,再交给那个鲁忱处置?你仿人家的画去蒙人,人家能轻易饶了你?这些作诗作画的人我知道,脾气古怪得要死,还不知怎么要你命呢!可别为了争这点钱,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良恭笑剔她一眼,很得意的样子,不知是在得意他的画作,还是得意于妙真为他揪心紧张。 他只笑着不说话,因见那样子仿佛是胸有成竹,妙真又渐渐放下心。怕亮不够,又去点了两只蜡烛来。 她无事可做,又不好烦他,就支颐着脸看着他出神。雨还在细绵绵地下着,马上就是中秋,她心里合计着过节的事情。只剩七.八两银子了,怕不够,想着这明日就该趁着贺节的名义往她舅舅家去一趟,讨些钱来过节。 这种事情从前她是最瞧不上的,倘有人上他们尤家去打秋风,她都要先替人家臊得个脸红。如今连她也要往人家去要钱,可见人逼到一个境地上,脸皮的事情倒要先放一放。 不过她也不算是白去要人家的,她是去讨她自己的债。这样一想,宽怀了许多。烛芯子烧黑了一截,她拿起剪子“嗑哧”一声剪掉。这动静并没有引起良恭抬首,她在快乐里有丁点失望。这个人做起事情来,好像与世隔绝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倒也好,她只管放肆地托着脸盯着他看。其实两个人虽然没有放在台面上来讲开,也是心知肚明,比从前那种雾里藏花的亲密更上了一层楼。仿佛现如今这份亲密是打算着未来的,所以感到安心和牢固。 到三更天的时候良恭才画完,脑袋一抬起来,顿觉腰酸背痛。他故意“哎唷”一声,把打瞌睡的妙真吵醒,看见他正抬起一条胳膊慢慢转着。 她迷迷瞪瞪的,听见窗外雨声已住,蜡烛烧得只剩两寸长了。忙去点了新的蜡烛来,“你画好了?” 举起扇子看,仍是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只好搁下看他一脸疲态,“我倒盏茶你吃。”说完马上想起来,屋里根本没有热水,有个烧茶的炉子她也不会点。就回头讪笑,“你吃么?吃的话我去厨房里现给你烧水。” 良恭好笑着睇她一眼,“你都这样讲了,我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吃么?” “那你凑合喝口凉水吧。” 她走去倒了盅水来,把炕桌上的东西收了,只剩那把扇子他还在看。看了半日,他点点头,“大概还能混得过去。” 妙真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头一次干这列坑蒙拐骗的事,“混不过去怎么办?我还是怕。” “怕什么?就算混不过去给人拆穿,我又不把你供出来,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听见这话就不高兴,赌气坐到对过去不说话。良恭起先还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自己闷头一想,渐渐想明白了,她是最烦他们你啊我啊的分得很清楚。 她虽然愚笨,却笨得窝心,难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都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一点,使她尽管过了二十五的女人了,仍旧有种少女的蒙昧,和一般年纪的女人坐在一处也很挑眼,身上没有事故圆滑的气度。 他益发想逗她生气,和她玩笑,也有点试探的意思,“我要是死了,你再去找邱三嘛,横竖他只是定了亲,要明年才成亲。说到这里我要问一问,你今日总对我横眉竖眼的,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听见人家定了亲,心里不自在?” 妙真瞪他一眼,“我哪里不自在?哪里对你横眉竖眼的?你说清楚。” 他也没个说法,只是笑。笑得可恨,妙真就走过来打他,正捶在他背上。他“哎唷”一声,非但不生气,还笑,“捶得正是地方,再捶两下子,我背上正酸得很哩!” 妙真发狠又“咚咚”捶了两下,“真是贱皮子痒,要人家打他。” 良恭反手将她的手拉下来握住,顺便将她掣下来坐着,脸对脸地,左歪一下脑袋右歪一下脑袋地睇着她,“我可不就是个贱皮子嚜。” 听得妙真鼻头一酸,就要朝他怀里贴进去。谁知他朝边上一让,下榻起身,“饿了,去厨房里弄点夜宵吃。” 她狠狠翻了个白眼,觉得他是故意的。两个人这些日子除了抱着亲一亲,再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他也常在她屋里逗留到很晚,但最后都是走了。 他完全可以睡在这里,也知道真要留下来,妙真是不会拒绝的。但他们两个,都同时怀着一种缅怀邱纶的情绪,要体面地做出一份对他的尊重。其实是尊重妙真先前的一段感情。 现在境况不同了,邱纶已定下了亲。她和他的感情算是正式过了“孝期”,没道理还要继续为上一段关系守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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