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你非要瞅近了细看。” 妙真瘪嘴嗔道:“老一点也好,免得他们都说我不长进。 ” “谁说的?” “还不是花信他们。”妙真把嘴皮子往外一秃噜,表示一种可原谅的不瞒。 他们说得都不错,她就是不知长进,有什么办法?她是个愚笨的人,面对际遇的巨变,本能地就想退缩。然而命运待谁都不特别,她没有白池这样的心计手段,更没有花信的市侩忍耐,她只是凄惶而慌张地去迎接命运洪流的洗劫。 没法子,这就是妙真。要是以前的白池,少不得也要埋怨她两句。可今番她自己有了滔天的变化,又觉得妙真这一种“不长进”,是她一份特殊的本领。在这样的飘与沉中,她既未能长出锋利的棱角,也没能过分的圆滑,任凭世间如何天翻地覆,她还是她。 白池向着镜中的她微笑,歪着眼睛,心里遍布着遗憾。她真的只能是妙真投映在某个崎岖处的影子了,变了形的。妙真仍旧不变地转身,而它狰狞的形状就嵌死在那地方。她是这一次再见到妙真,才真正感受到一种痛心的分离。 “你怎么哭了?”妙真站起来看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两行清泪割开了她的脸庞。 白池笑着摇头,把泪抹了,往榻上那头走。 花信早端进来热茶,看见她哭,倒不好和她争什么,忙起身让她坐,自去搬了根圆凳坐在跟前。 因为她的眼泪,花信倒暗暗松了口气,由此可见,白池果然是表面风光,底下也全未如意。她想要打探出这些不如意来安慰自己,想来想去,唯有从安阆入手,就笑着说:“你晓不晓得,安大爷没有做成官,白考了个榜眼出来。” 泪痕僵在了白池两颊上,她心里要回避这些话,但是故人重逢,本来就是叙旧。她们不可能在这里久住,终究要走,她们一走,往后这些话再去向谁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前年冬天他到过这里。来找我。” 妙真诧异地捉裙坐到榻上来,“他果然找到你了?” “也不算,我没有见着他。” 她没见着安阆的面,是邬老爷最先见到的。那时候安阆打听到外头那所房子里去。可巧那一阵朔风乍紧,她病了一场,连日都睡在床上静养。看门的男人去告诉邬老爷,邬老爷还奇怪是谁,请到小厅上一看,是个年轻俊朗的后生。 他说是白池的娘家堂兄,邬老爷才不信,到底是风月中的老手了,只看安阆焦灼不安地坐在那里,急火焚心地要见白池,就晓得是旧日相好。 一个丫头在大户人家当差,有个相好也不算什么。邬老爷端起茶慢呷一口,笑道:“她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好,不宜见客,等过两日她好了再请你来见。你是住在哪里?” 安阆脸色愈发焦躁,忙问:“她病了?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要紧倒是不要紧,前几天风太大,吹着了,她说头疼,郎中也叫卧床休息。没听见她说起有位堂兄,你是她哪一门的亲戚?” 安阆现编了个慌,“同宗同族的亲戚,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 邬老爷拿拇指刮着两撇小胡子,满面和善地笑起来,“原来是亲舅爷。舅爷现在哪里落脚,等她好些了,我使人去请你来见。” “就在前头街上那家悦来客栈。”安阆答着话,却不起身,没有告辞的意思。 邬老爷便赶客,“辛苦舅爷远道过来,留下来吃午饭?” 安阆只得勉强起身,“不了,我回去等着,她好些了我再来打搅。” 他脸上含着一片屈辱与不甘,走也走得磨磨蹭蹭。邬老爷做生意的人会看不出人家的脸色?一切了然于胸。 回到厢房白池问他:“来客人了?” 他随口敷衍,“来了个化缘的和尚,我打发了。” 白池翻身过去,也是随口问问,不大有兴趣知道,反正这房子里的来不论来什么客人都与她无关。唯一与她直接相关的客人是太太,隔三差五地趁邬老爷不在这里的时候就走跑来骂她几句。 也许是专门挑邬老爷不在这里的时候,也许是邬老爷刻意避出去的。他也有点怕他太太,怕她骂起来连他一块骂。无论怎么回事,白池都不大在意,她要骂随她骂几句好了,就是砸坏了东西,老爷也会再去买来。 她觉得这些人与事都不与她相干,往后的日子,多半也是在游离在这些无关里过下去,穷极无聊。 邬老爷爱是爱她这份冷清疏离,讨厌也是讨厌这一点。他觉得她不像个丫头,气度性情都像位小姐。娶到一位“小姐”做小妾,是他捡了便宜,哪里舍得撒手? 所以安阆隔几日再登门,他恼火得很。看这后生窝窝囊囊的样子,想不到还有这份坚持。他审度着大约不能轻易打发了他,心里便起了个主意,叫他明日再来。 总算有个确切的日子,安阆大喜过望,忙告辞而去。次日再来,门上那男人一径将他引到正房里等候,“老爷姨娘在西厢房里说话,您先请在这屋里小坐片刻,我去给您瀹碗茶来。” 那男人出去,安阆空自坐着,等了半晌,茶也不来,人也不到。他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久等不住,便转出廊下到西厢房去。走到窗下,果然听见个男人和女人的生意,却不是在说话,是一片交缠的气.喘.吁吁。 他心里骤紧,隔了很久也依然能一下听出是白池的声音。哪怕她不讲话,光是呼吸他都听得出来。他躲在墙边,不由得歪着脑袋贴到窗户上看。里头影影绰绰的两个袒裼的身.子.搂抱在一起,她像是欲推难推,也像是欲拒还迎。 安阆一阵慌乱,跌撞了两步。弄出响动来,给她听见,向窗户上看,“有人看。”趁机推着邬老爷。 邬老爷搂着她不放,腆着笑脸,“怕是有鬼。哪里来的人。” 是下人?可这一房下人有眼力见得很,两个人一在卧房里就躲得远远的。能是谁呢?她一借着个事由就要在这事上分心走神,偏着脸蹙着额不看邬老爷贴上来的身.体和脸,有种度日如年的烦闷。 安阆魄散魂离地回去,隔了两日又转来。有什么的,他早就知道是这情形,原就是来把她从这情形里带走。 邬老爷差点怄死,哪里想得到会有男人眼睁睁做了王八还不肯丢开手。他暗窥安阆坐在下头的侧影,穿着旧得颜色不均的靛青直裰,半垂着头,窝囊里有种倔强的态度。 这人阴魂不散,看来是轻易打发不掉的了。他只好另想法子,笑道:“真是不巧,有户亲戚办喜事,她和太太到亲戚家去了,是后日回来,你后日来好了。” 安阆看他一眼,软弱坚持的目光,没说话,只随意打了拱手,表示一定会来,誓不甘休的意态。 这样难缠的人,还得要个难缠的人去对付。邬老爷只好请他太太出面,论蛮横无赖,他太太才是是翘楚,谁都及不上。 邬夫人听说这事,一开口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你个贼烂根子的王八,做了王八还要我来给你搽屁股,我要管你这些闲事?你高兴娶她嚜,当个宝贝似的藏在外头,现在怕人抢了去啊?抢就抢去好了,关我鬼事,我巴不得哩!” 邬老爷一贯能屈能伸,登时就跪在地上,挪动几下膝盖,跪到她膝前来,拉着她的裙子腆着脸笑,“我的好太太,你一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帮我这一回。按我的话去打发了他,我往后到此打住,再不说讨三房的事。” 她端起茶来睨他一眼,“你还想讨三房?我看你简直是在做梦,赚了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谁名谁了?要不是我,你个狗曰的老贼能有今日?” 他脸上堆满笑,全不介意她骂得难听,把她的腿摇晃两下,小孩子似的,“是你是你!都是托太太的洪福才叫我有了今日。太太好不好再发发善心,成全我这一回,我再没二话。” 他一求她,就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像条揣不离的狗。邬夫人也不知怎的,就吃他这套,给他晃着晃着,不由得笑着在他脸上货真价实地啐了一口唾沫,“呸!没性情的男人,你不做王八谁做王八?” 这就算应承了,隔两日安阆再寻到那房子里去,见邬老爷和个女人在吵架,听口气是他太太,两个因他进门才住的口。 邬老爷看见他,便把袖子一甩,瞟了眼他太太,“我看怎么和人家交代!”言讫就气冲冲踅出门去。 邬夫人追到门上向外嚷,“我有什么不能交代的?!她不过是我几十两银子买来的个烂货,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谁还到衙门告我去不成?!” 骂两句,又掉回来,慢慢在上首椅上坐下,打量了安阆一阵,那高高的颧骨便往上一耸,就是一阵讥笑,“你是那小骚.货的娘家堂兄?实话对你说,那小骚货昨日给我卖了。你以为什么人都进得了我家的门啊?妄想!我活一日,就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敢踏我邬家的门槛。你要找她,凭你天涯海角找去,我这里是没有的了。” 安阆怔了片刻,只是不信,“前两日我来她分明是在的。” “多容她那两日还是我菩萨心肠!我这个人,心也软,看她生着病,暂且留她养病。病养好了我还要留她啊?不见得我心善到这个地步!” 早打听到白池是给邬老爷安置了外宅,想必就是为怕他这位太太的缘故。初初一见,果然是个泼辣人物,安阆对答不出话来。 他站一阵,作了几回揖,“这位夫人,我看您是不大喜欢白池,不如把她交出来给我,我仍带她回去。亏了多少钱,您告诉我,我一定想法子给您补上。” 夫妻就是这样子,打断骨头连着筋,邬夫人在这一刻是向着邬老爷的,一种玄妙的偏袒。像养个儿子,好不好的先满足了他,再关起门来打骂。 她摸了张契书出来拍在桌上,“你还不信我做得出来啊?我告诉你听,没有老娘做不出来的事。你自家来看,是不是白纸黑字写明的,卖了就是卖了。老娘不图这几个钱,就是要她不好过,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丫头片子,敢在我头上撒野,叫她试试看!” 由不得他不信,倒是张和人牙子签的契,那人牙子叫赵德,上头也清清爽爽写着白池这名字。安阆看着这名字,如遇芒刺,扎得心里一片疼痛难忍。从来没与人动过手的人,一时也不由得攥紧拳头朝邬夫人脸上挥过去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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