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夫人也不知是不是前世作孽,由这一拳头起,后半辈子就转了个挨打的命。眼下是头一回挨打,还不习惯,眼睛瞪圆了半日,才后知后觉惊嚷起来。 一嚷不要紧,马上使人拿了安阆去见官。县衙的林大人,邬家的老相识了,知道了前因后果,问了安阆一场,知道他有功名在身,便抬了抬手,“本来你无故殴打人,是要受杖责的,念在你有功名在身,又是初犯,就免了这二十板子。人家买卖人家家里的人口,与你什么相干?你还说是堂兄,什么堂兄,我看你就是伺机想拐带人家家里的人口!你去吧,不要再和人家闹了。” 安阆没法子,只好去找那叫赵德的人牙子,偏那人牙子成日东奔西走的,访了四.五日才访到。人是早和邬家通了气的,见果然有人问来,便道:“你来晚了,这人我前日就出了手。” 安阆急问:“卖给了谁?” “也是牙行的人,姓周,叫周富。他常往外地跑,前日听他说起,是要带到扬州去脱手,大约昨日就启程了,你要找,只好往扬州去找了。” 安阆顿觉心下一片茫然,茫然之后,也还是要找。又打听了些有关那周富的话,立时转回栈房收拾了细软一路往回找去。年关回到常州,开春安老爷病故,他料理了丧事,耽搁了几个月,便启程往扬州去。 后来又是怎么样,白池与妙真相对一阵,都不得而知。就连他在昆山县这一段,也是邬夫人有一回骂她时说走了嘴—— “你有了身子了不得?还敢顶我两句了?谁晓得你这肚子里是哪来的野种?你当你干净啊?老娘什么不晓得?有个姓安的,你和他就不干净!正正好,算一算日子,他上回找到这里来就是那时候,保不齐你肚子里就是他的种!也就是那个没皮没脸的信是他的种,哼,他做王八倒做得高兴,不管哪里的杂种都肯认作是他自家的。” 当下白池怔在原地,前后细想,是有些不对头。她没想过安阆会找到这里来,又无声无息地给他们哄骗走了,他们连见一面也没能见上。 就见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也不一定要答应见他。尽管到了这里来,不是没有过后悔。可当初是她自己选的,走得干干脆脆。看着是为了妙真,为了她娘,其实她自己心里晓得,是因为对于和安阆的未来,她没有一点信心。 她高兴听见他笃定的承诺,但要把那些承诺践行,她是害怕的,因为终归不配。她耿耿于怀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都相信,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他爱过她一场,就够了。她是静悄悄地把自己的爱放下了。从此后的日子,不拾起一份恨来引导,怎生去熬?
第86章 碾玉成尘 (〇四) 这日要到林家去, 妙真特地起了个大早,白池也早早起来,昨日就叫人在花圃里拣了十来盆山茶花,早上命人抱着, 也有人提灯笼, 十来个人跟着坐了软轿过去。 接连两日的大雪,起来地上就积得好几寸深, 到处都是脚印, 多半是些做买卖的货郎摊贩。年关紧至, 这一向做生意都是赶早。到处踩得沙沙细响, 轿子一地里走到大街上来, 又听见“嗤啦啦嗤啦啦”下油锅炸东西的声音。 妙真挑开帘子看, 路边是有好几个炸饼摊子, 便转头挑开另一边的帘子,两手扒在窗户上,向良恭笑着夹眼睛,“你去看看有没有肉馅酥饼, 买一个我吃好不好。” 良恭穿着件簇新的湖色厚袄, 两手抄在袖管子里看她一眼,“不是才吃过早饭出来的?你就不怕把手弄脏了没处洗?” “那会刚起来,没胃口,根本吃不下,就吃了一口稀饭。这会才觉出点饿来了。” 良恭无法, 踅绕到轿子那头去买。人刚错开, 就看见有辆马车驶上前来。那车围板上的雕花十分精致, 连挂的绵帘子外层也是妆花缎的,不知是哪家的阔人。妙真前后看看, 又不见有人家有多少人跟着,只车前头坐着个赶车的并一个小厮。 不一时马车就跑到前头去了,妙真无趣地丢下帘子,又听见良恭敲两声轿子抬杆,是买了酥饼回来。 酥饼用三层干荷叶包着,倒不用弄脏手了。妙真笑嘻嘻接过去,一面吃一面挑着帘子和他说话,“白池非要留咱们元夕之后再走,我原不想多搅扰,可她说不早不晚的,都在节下,不好找船,不如元夕后再走便宜些。我想也是,就答应了。我看她是舍不得我走。” “那就元夕后再走,我听说过几天,他们花圃里有管事的要带人去给林大人家的别院种梅花,我和他们家的小厮说,到时候带着我过去看看,我还能帮把手。” “你还真要做这栽花种树的买卖啊?” “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么?”良恭笑着,正好迎着红色的朝暾吐出一口白烟来,仿佛一股森冷随冰雪消融了,前景是可观的,“既然打算好了,自然要去做,要不然还打算它做什么?正好这里有现成会的人,还不趁机好好跟人学学这里头的门道?” 妙真鼓着腮帮子,噘了下嘴,有些为他惋惜,“我就是觉着你不是该和泥巴锄头打交道的人。” “那我该和什么打交道?你说说看。” 妙真说不出,自然觉得他该伏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她见过他那副样子,实在翛然出尘。自己想着,脸上有些泛红。良恭看见,以为是被风吹的,便抬手把她脑袋摁进去,“冷得很,仔细把脸吹出冻疮来。” 她坐在里头一会,忽然想起个什么,又把脑袋钻出来,“那听你的意思,仿佛发不了财就不和我成亲了?要是一辈子发不了财呢?咱们就这么干混着?那可是不成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的意思是先有点钱,好歹要置办分体面的聘礼。”他笑着并过来,“你生死非我不嫁,我总不能叫你受委屈吧?” 妙真不好意思起来,伸出个胳膊捶他一下,“我才不稀罕你的聘礼!” 她把眼珠子转着,以表轻视,嘴瘪着却不说话,假装看不起他。良恭陡地想起原来在尤家的时候,她老是这模样蔑视他,因为不是真心的,反而有些扭扭捏捏的可爱。他前后看看,趁没人留意,挨过去把她的脑袋压低来,亲在她嘴上。 妙真憋不住“咯咯”笑,抬手打他,“大街上,你做什么呢!” 说说笑笑间就暨至林家门前,天色大亮,有一轮晴日悬在人家墙头。林夫人领着两个仆妇迎在门上,看见白池下轿,就上前来嗔怪,“你身子又不方便,又是大雪地里,为什么还要跑来啊?倘或摔了一跤,我哪里担待得起,你敢是存心要添我的罪过啊?” 林夫人一向快人快语,说话没许多顾及的时候,倒是表示和人要好。 白池也不计较这些不吉利的话,只笑着和她打趣,“我不来,怕你们老爷还在生气。刚入冬你们那别院里的菊花就死了一大片,我怕不等过年,我们的性命也跟着难保,所以趁这时候山茶花开得好,送几盆来赔罪。要过年了嚜,家里来来往往许多客人,摆着大家赏心悦目。” “谁敢呐?”林夫人那臂膀轻撞她一下,又要挽她的胳膊。错言看见后头站着个人,不由得眼迸惊喜,“哎唷,这是谁呀?好个模样!” 妙真原是立白池身后听她二人寒暄,心下正想,是掉了个头了,从前都是白池在她后头听她和人寒暄。如今白池早能独当一面,只她还是个没出息的人。陡地听见问她,忙笑着福身,“不敢当。林夫人纳福。” 要说她是谁,白池就少不得要刨起从前的身份来,有点难堪。但也仍是照实讲:“我从前娘家的小姐。” 妙真凑来说:“我们从小长到大的,亲姊妹一般。” 那林夫人忙点头笑,“眉眼看着是有些像。唷,快进去,这里站着多冷啊。” 良恭帮着邬家的下人把花搬进去,路上有林家的人赶来接手,他就跟着人出去。搬花的人回去了,他不能走,随下剩的两个小厮到大门一旁的门房里头去等。 里头敞亮,挂着厚厚的门帘子,也有大片阳光雪光从一排窗户里透进来。四壁下头摆着几套桌椅,当中点着个大炭盆,又围着几长条凳。拢共林家的邬家的,加起来七.八个人不分彼此,都抬腿坐到长条凳上吃炭盆沿上摆的烘山芋。 未几良恭就同他们打成一片,正在说笑,又听有人打帘子进来。他是背着门口坐的,扭头去看,是林家的家丁请着身后一个进来,“没事你就在这里坐会,你们家大人倘或叫,自然有人来传话。” 后头人错身进来,良恭一眼有些面熟,盯着细瞅一番,惊骇不已,原来正是那年在无锡碰见的历传星跟前那小厮禄喜。他忙扭回头,把脸低下去,怕人也把他认出来。 亏得屋里人多,四.五个都争相和禄喜寒暄,禄喜一时也没留心,自往墙下椅上去坐。有人请他到火盆前头来坐,他只推,“我倒觉得热得很,就在这里坐坐好了。你们在吃什么?” 有人拣了个给他送去,“山芋,粗烂东西,你也吃点。” 长条凳上有人打趣他巴结,“禄喜是历大人跟前的人,在京中长大,又是在那样的人家当差,难道不是跟着吃山珍海味?你拿这东西敬他,只怕他吃坏了肚肠还要怪你呢!” 众人轰然笑开,良恭也跟着笑两声,唯恐有哪里特别引得禄喜留心。 禄喜在椅上歪着摇手,“瞧你们说的这话,我就是在宫里当差,也还不是个下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嘛。” 又有人打趣,“唷,要是在宫里当差可就不一样了,你要比咱们少一件东西呢。” 大家又笑成一堆,禄喜笑骂了两句,剥着山芋吃。眼睛瞟着这些人,因他常跟着历传星往林家来,大多是认得的。就不认得,也看着面熟,唯有面前背坐这三个不知是不是林家的,因问:“唷,今天你们家还有客?” 有人引着邬家一个小厮回头,“他们是邬家的人,跟着他们姨娘来瞧我们家太太,也在这里等着。” 禄喜点头笑道:“今天可倒是热闹了。” 恰逢有人进来叫禄喜,“你们大人叫你。”禄喜忙丢下山芋拍手出去,良恭怕他回来,忙借机躲出去,往大门外头找了个角落,在墙根下倚着等候。心里惴惴的,唯恐他们和历传星又碰个头,却不好无缘无故进去催促妙真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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