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癞头眼珠子向下一拨,猛地想起良恭前些时说的话,那位惹不起的历大官人正是在湖州做官。他试着问:“你在说谎,是与不是?” 花信瞟他一眼,“你凭什么说我是说谎?” 严癞头握住她两条胳膊把她扳过来,“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姓历的?” 她有刹那沉默,才咬牙说“不认得”。严癞头立马就知道,“你认得,你是要带着姑娘和他一路到湖州去。” 横竖他什么都知道了,无论怎样狡辩都说不过他。花信就不说话,只把眼直勾勾地向上外去,瞪圆了,眼圈鼻尖都给风吹得红彤彤的。 严癞头难以置信,“你要把大姑娘送给那位历大官人?你嫌良恭穷,你要借大姑娘去攀高枝,是不是?” “我没有!”她听不得这话,陡地把脚一跺,跺散了路边一堆雪,窸窸窣窣地坠下几丈高的崖坡。 底下反响上来她声嘶力竭的嗓音,“我是为姑娘好!我为他们两个好!你懂什么?你看看良恭,你比我还要知道,他有手段,人又机灵,这些年,要不是绊在姑娘跟前,他早就有大出息了!他为她耽误了这么些年,有家不回,有钱不去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一横胳膊,指向前头那辆马车,“你再看看姑娘,她那副样子,岂是寻常男人能担待得起的?什么马配什么鞍,姑娘跟着良恭,对他们两个谁都没好处。一个拖着一个,两个人捆在一起,迟早把他们两个都拖死!” 她坚持嚷道:“我是为他们两个好!”眼睛里却有热泪滚出来,朔风一吹,顷刻觉出一点凛冽的疼。仿佛有刀片在脸上刮过去,刮出两道细细的伤口。 “你是为你自己!”他也喊。 他一向都知道不过是在受她的利用。不过没什么要紧,她心气不高,就是利用也无非是用他做些劈柴担水的小事。他本来皮糙肉厚,全不在乎这些。但在这一刻,他看着她红着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一片失望。 承认这个事实,他倒平静下来了,“你无非是怕跟着大姑娘嫁到良家,良家并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嫁。外头拣个人你看不上,又怕跟了人家去日子过不好,没人替你撑腰。你想就跟着大姑娘,嫁了人也照旧在她身边,那么即便受了丈夫的气,她也还能为你做主。所以你想她嫁给历大官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正好一举两得。” 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她把脸歪着仰起来,方才那两行泪是在她心里开了口子,撕出来一片狰狞的绝望,“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不应当这样想?我知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又从没妄想过要嫁个什么阔气的公子,也没想过要和谁一番郎情妾意。难道我连嫁一个下人也不配?这一点念头我都不该有?” 她是个本本分分,寻常普通的丫头。既没有惊天动地的美貌,也没有哀情冷冽的个性。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特别,向街上丢块石头下去,一砸就能砸到个和她一样平凡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可也是个女人,也有过一段明艳青春。不过她的青春是不引人瞩目的,但也曾揣着一份极平凡的憧憬,一再地看着它静悄悄地泯灭。 如今青春是冷透了,她顺时顺势的产生了一份焦急,有什么不对? 她是死活也想不明白,人家是眼高手低,得不到也是合情合理。可她连一个想头都不过是平凡普通的,怎么也总会落空?她不禁哀从中来,在无声的一片绝望里,泪流了满面。 严癞头嘴巴笨,一时没话驳她。不过方才那片失望里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或许他太理解这一份平凡到总被漠视的心情,所以那一年才在码头上一眼就看到她。 在彼此皆是如此庸碌无为的一生里,她的平凡牵动了他的平凡,直牵动进心里去了。使他这些年来,始终对她怀着一份恻隐。 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似乎是温柔的哀求,“不论怎么说,你不该私自带姑娘走。有什么话,等大姑娘好了,良恭也好了,大家一起商量嘛。” 她把胳膊拿下来,眼泪给寒风吹干了,脸上满是干涩的不耐烦,“要么你把我绑回去,否则我今天一定要带姑娘走。” “我不让。”他呵呵笑了一下,挪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好像和她玩游戏,阻挠也阻挠得怕得罪了她。 他不让,她便向旁走一步,两个人就你躲一步我挡的一步的,让到了崖边来。谁也没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但仍是各有各的固执。步子让不过,手上又渐渐拉扯起来。 邬家三个赶车的小厮歪在马车上笑着看热闹,见花信拉扯他不过,极其烦躁,便猛地把胳膊向上天上一甩,“你到底是要怎么样?!” 谁知路上有霜,脚后跟没站稳,趔趄两步就要向后跌去。严癞头眼疾手快窜上来狠拉她一把,她又向前扑跌几步。不想他脚下也打了滑,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他像她的良心,刹那向崖底坠落下去。 这一下三个小厮还看得下去?忙跳下车来,冲到路边趴在地上向下望。下头到处是些嶙峋乱石,远远看见严癞头睡在一块大石底下,脸上逐渐遍布血渍。 大家登时都慌乱不已,有个小厮嚷道:“赶紧看看有没有路能下去!” 三个人又爬起来到处找能下去的地方,嘴里纷纷乱嚷着,“会不会摔死了?” “看着有好几丈高,脸上全是血,还能活?” “活不活也要把人找到!兴许就是受了伤,还救得回来!” 好容易在后面找到个可怕借势爬下去的地方,三个小厮相互拉扯着下去, 余下花信还站在路边愣着,好像魂离魄散。她远远望着严癞头脸上的血与白池身上的血流淌在一起,串联成她的罪行。他方才拉拽她时,是她借力推了他一把。她知道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别人一定不能察觉。可自己再不能自欺欺人,也不再可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里去。 是一连串马车从前路跑来的声音把她惊回神,抬头去望,是禄喜架着两马车跑来。禄喜远远拉了缰绳跳下车,看见花信又惊又喜,“你在这里!” 他跑到跟前来说:“我们在前头官道上等你,谁知过了时辰还不见你来,二爷叫我往这条路上来看看,想不到还碰上了。”说着,又向那两辆马车看看,“你怎么不走?赶车的人呢? ” 花信闷了一会没说话,后来一横心,才道:“他们有个人摔下坡去,就耽误了一会。不管他们,咱们先走。你帮我姑娘和行李都搬到你那马车上去。” 车内塞进来好几口箱笼,两个人只能挤在车角。妙真依然昏睡着,药效好,只怕还得有两个时辰才醒得来。 山路坎坷,花信怕她磕碰着脑袋,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像两只弱小的动物,都被命运逼到了角落里。她们同是在这每况愈下的人生之路上奔杀,但在这一刻,花信觉得她终于杀出了属于她自己的性格,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她有种反客为主的痛快,马车颠簸得很,她的面颊上抖出零零碎碎的笑。然而眼睛里却不由自己地淌下泪来。 她在这慌乱的心情里,恐惧又期待地去想—— 严宁祥摔死了。 这是良恭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胸膛的伤口猛地一通,包的白布里又渗出血来。后面持续的疼痛他没察觉到,整个人都感到有些麻钝。 邬家的小厮忙向他说明死因,“花信姑娘要走,严癞头拦着不许,两个在路边拉扯,路上结着看不见的霜,花信姑娘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崖坡底下去,他去拉,力气使大了,反倒把自己踩滑了掉下去,脑袋正坠在石头上,就碰死了。” 良恭撑起来走到屋外一看,严癞头睡在一块板子上,那颗永远光秃秃的脑袋此刻流满了血。他脚下一软,跪到地上去,几个小厮忙搀来他。 有个说:“我家老爷慈善,方才听见这事,叫拿银子出来买棺椁。等你养好了伤,带他回嘉兴去埋了吧。” 他给几人搀回床上去,目怔怔看着头上的横梁。那油黄的木头上映着太阳的光,金晃晃暖融融的一块,恍惚是春天来了。然而噼里啪啦的炮仗响又提醒着他,连年关都还没过去。 窗外乌黑,月亮渗进来一缕,身上始终是冷的。到夜里他整个还是有些思觉麻木,妙真稀里糊涂走了,严癞头稀里糊涂死了,忽然间人离家散似的,只感到一片荒芜。 后来还是决计先将严癞头送回嘉兴,点穴安葬。川资是邬老爷接济的,邬家的小厮也凑了一点,他自己身上也还有些。年关一过,好容易搭上艘船,开春时候才回到嘉兴。 亏得严癞头没有父母亲人,良恭用不着去向谁交代,只和他姑妈做了几场法事就将人下了葬。不过他自己没法向自己交代,总觉得严癞头是因他而死,背着一份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却是麻痹的,也哭不来。 倒是他姑妈在坟前狠哭了一场,哭得哀声恸天。哭过后掩着鼻子说:“这孩子也可怜,爹娘兄弟姊妹概无。往常是不着四六了一点,可人还是个好人呐,怎么偏就遇着这种事?!我还想,等什么时候给他说个媳妇,也叫他成个家,正正经经叫他过日子。谁知就给摔死了。” 说着看向良恭,“我就怕哪天我有个好歹,你也和他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还求什么?从不求你什么升官发财,你也没那个命。我只求你好好在家住上几年,不要再往外头去瞎跑。” 良恭默不吭声,带着一连苍凉的神色起身,搀着良恭妈往回走。不一时走回城里,街上还和以往一样热闹。良姑妈絮絮叨叨的声音混在尘嚣中,说来说去都是不许他再往外跑的话。 他一声没答应,良姑妈唠叨半日,不觉生起气来,“你上年出去,说是跟着什么王相公去哪个苏大人门下做事,我看也没做成什么事,就赚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还不如不去。你听我的话,今年就在家呆着,我请人给你说个女人。我管不住你,娶个媳妇来管你。” 他还是不吱声答应,姑妈恼了,把装纸钱的篮子挎到这边肘弯里,那只手抬起来狠狠打了他几下,“你到底是要做什么?生意生意不做,家家也不成,你都多大的年纪了?!人家是没能耐才讨不上媳妇,你是没能耐呀?你一表人才,再要打光棍,街坊四邻还不知要怎么说!” 见他久不回付,良姑妈又恨又叹,再无话讲。 等半日走回凤凰里来,良恭才低着嗓子开口,“本来要带领个媳妇回来的,路上又出了点岔子,她到常州亲戚家去了,我在家住几日,还是得去接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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