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姑妈,好像也是个病秧子,眼睛都快瞎了。” 惠儿不由得叹道:“那他惨囖,一个男人担着两个有病的女人。我看他那个人,要不是守着你们姑娘,迟早有一番作为。” 花信斜眼看她一会,心里忽然有理由安慰自己。她不单是为妙真,也是为良恭,他们两个本来不配,谁对谁,都是个负累。感情这东西到底靠不住,要是靠得住,当初邱纶早就娶了妙真去了。 我是为他们好,我是为他们好啊!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把那颗慌乱不安的心暂时地安抚下去,她还有事情要做。 喂过饭良恭就进来了,带着浑身的怕疲惫与寒气。一天一夜只睡了半个时辰,比前两日还要睡得少些,两只眼睛熬满血丝,却十分沉着澹然,“我来看着她,你们去歇你们的。” 他一来,就把妙真身上的绳索解开,叫花信惠儿两个把门从外头上挂了把锁。要死要活,都是他们两个。这样反倒有点安全,把世界和他们隔开了,他暂时用不着担忧外头有风雪能卷进来。 他拨开妙真脸上的发丝,盯着她的呆滞的眼睛的看一阵,拇指在她腮上摩挲两下,“吃饱了么?” 妙真神色涣散地点点头,他就笑,把脸贴下去,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吃饱了还有精神闹么?”是无奈的,纵容的语气。 他从来不怕妙真闹,即便她满嘴里疯言疯语,浑身蓬头垢面,有时候表情狰狞得破坏了她绝顶清丽的五官,有时候也痴呆呆地把口水从嘴角淌到衣领子上,那模样和“美”简直毫不沾边。 可那又怎么样,他记得她一切美丽的时刻,比谁都懂得她最大的好处,是傲然自足,抱朴含真。任这世界如何锋利,最终也没能摧毁她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是她独特的智慧,她经过了许多坎坷,始终对这世间抱着的一份愈发炉火纯青的善意的理解。 他也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明白妙真。人们都只说她是傻,是笨,是软弱。就像人们同样把他说成是怯懦无能,一无是处。可再无用的人,也有他活着的道理。这道理,他们是相互懂得的。 妙真被他的呼吸吹得腮边发痒,“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慢慢起来走去推了推窗户。窗户也从外头挂了锁,外头是一层厚厚的白桐油纸,防风的,里头是蜜合色窗纱。 太阳照进来,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像个出生的婴孩,什么都还没经历过。对这世界,好奇地打量着。上头窗户角上有只不易发觉的小蜘蛛正在织网。她的目光被牵引过去,一看就看了好半日。 病中的妙真做什么都不奇怪,良恭也不去问她,就在床上坐着看她。她半日不动,他的眼睛渐渐看得累了,倦意太浓,就倒下去半醒地睡着。人家都劝他把妙真绑起来为好,他自己舍不得,把屋子里的利器都收走,也早就做好即便被她伤害,也仍然爱她的准备。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凡事都喜欢往最坏里打算,所以爱她这么多年,时常都觉得沉痛。 妙真看那蜘蛛看得眼睛累了,回过头来,猛地发现床上卧睡着个怪物,浑身长满黑色的毛,不知有几条胳膊几条腿,树也数不清,全都摊在铺上。 她陡地惊嚷一声,良恭迎面刚要坐起来,胸膛上就扎进来一把剪子。 谁知道她把这剪子藏在哪里的,竟没给人搜走。幸而她力气不大,剪子也钝,只扎了一半进去。也仍有咕噜咕噜的血向外冒。妙真望见那血,又受了刺激,抱着脑地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不一时喊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乱着摘下锁挤进门去,见妙真蹲在地上看那把带血的剪刀,已经不喊了。良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慢慢向几个人摇了两下,“别吵嚷,再惊着她。” 说着向后睡倒下去,血是热的,慢慢流了他满怀。乱哄哄的思绪也在他脑子里顺着每条神经乱爬,他只觉得累。 未几就请了郎中来,自在那屋里替良恭治伤,花信把妙真拉到了西屋,仍旧绑在床上。隔会惠儿跑来说:“血止住了,伤口也包上了,郎中说险得很,只差两寸就扎到心脏上去了。” 花信隔着窗户望,严癞头送了郎中出来,她忙嘱咐惠儿,“你帮我看着姑娘一阵。”旋即起身迎到廊下向严癞头说:“你照料良恭,我跟着郎中去抓药。” 严癞头和她推让,“还是我去跑一趟。” “你去做什么?你的兄弟,难道你不照管?” 严癞头摸了摸脑袋,“要不请他们家的下人跟着去,你这几天也是乏累得很了,还经得住外头跑一趟?” 花信嗔怪他一眼,“你也不懂礼,这些天累得他们家的下人跑前跑后的,还好意思啊?我去就我去,你把两边屋里都看着点。” 说话跟着郎中往街上去,铺子里抓了药,并没有归家,又调头往林大人别院里跑了一趟。 下晌急匆匆赶回来,东屋里看,良恭尚未转醒,她把药交给严癞头,又朝西屋里过来。后脚还未跨进门,惠儿就赶忙来拉她,指着床上说:“你看,你们姑娘好像清醒了一点嗳。” 花信将信将疑走上前去喊了几声“姑娘”,妙真有些迟疑地抬头,眼睛在她脸上晃了好几回,“我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这个节骨眼上,她的清醒未必是件好事。花信一时没说什么,只脸上露出笑来,扭头谢了惠儿,又请她去煎妙真吃的药。 待惠儿出去,她才拽了根杌凳坐在妙真面前,平平淡淡地告诉,“自打白池死了你就开始犯糊涂,已经半个月了。才刚,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这会人还昏睡着,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 妙真一时怔住,把这些事前思后想,想得脑子发疼。刚想起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眼里就砸下来豆大的泪珠儿。 她看着裙上湿了的一片,又在想为什么哭?想着想着,人又糊涂起来。一时间又哭又笑,又笑又闹,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如同把一片华丽的布,“嗤啦啦嗤啦啦”地撕碎了。 门外簌簌地又飘起大雪,花信斜过脸去看,那雪洋洋洒洒,把什么都蒙住了。这世界就是庞然冰冷的囚笼,他们被关在里头,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为什么生活这样累?她想也想不通,又是为了什么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境地? 不过她相信,妙真即便清醒着,也会和她有同样的选择。因为妙真是心地最好最好的姑娘,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切的灾祸,都是因她自己而起。所以该夜,她就悄然打点好了东西,向邬夫人告辞。 邬夫人听见这一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也嫌了妙真麻烦,许了两辆马车送她们。次日天不亮,花信就带着妙真直奔出城。
第90章 碾玉成尘 (〇八) 早上良恭还不见醒, 不晓得是太累的缘故还是受伤的缘故。睡在铺上眉头也不能展平,好像时时刻刻揪着心,或者有哪里在疼。 严癞头是最懂他,也最不懂他的一个, 反正他晓得良恭这人一辈子就是栽在一个心不够狠上头, 不过就是外头看着厉害。倘或真做得了一个冷血之人,他早就发达了, 还等日后?他满肚子的叹息, 喂了药便往内院去瞧妙真。这是他做兄弟的一份责任。 西屋人早是人去楼空, 惠儿正在那里收拾被褥。严癞头精神一振, 忙拉着她问:“我们大姑娘和花信呢, 哪里去了?” 惠儿抱着被子道:“花信带着你们姑娘先走了。说是姑娘的病总好不了, 又把良恭伤得这样, 怕姑娘闹出更大的事来,要先带她回常州舅老爷家去。还留下话,等良恭好了,叫你们仍往常州去找她们。” “几时走的?” “是昨天夜里告诉的我们太太, 像是天不亮没惊动人, 自己就走了。” 这还了得,丢了妙真,良恭醒来还不和他算账?严癞头忙丢下这里,往马厩里借了匹马,直奔出城去追人。 也是合该有事, 花信这一程是和传星约定好, 要由昆山转到苏州去坐船, 一径由太湖下湖州。不过是怕良恭醒来找人,她才编个谎话哄他们往常州去。 不想严癞头这会就追了出来, 只当她们自当是从苏州转道常州去,因此方向倒是没追错。 一地里风跑出城外,阴差阳错的,果然在条湫窄山路上拦下了邬家的马车。花信眼瞧就要和传星在前头官道上汇合,谁料给这下三滥追了上来,恨得直咬牙。 因怕惊醒了妙真,只得跳下车来拉拽着他到路旁说话。半山上到处挂着点雪,风呼啸着,路旁结了霜,冷风直往脖子里头钻,冻得人打哆嗦。花信心头却如火烧一般,焦躁,不安。 她跺了跺脚说:“你追着我们来做什么?!你只管把良恭照料好了,再到常州找我们!” 严癞头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竟难得一次驳她的话,脸上也仍然挂着点讨好的笑,“要去常州,等良恭好了大家一起去嚜。” “做什么非要一起去?你嫌这会还不够乱的?要是姑娘清醒了,看见良恭是被她扎伤,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呢。你只顾你兄弟,就不顾姑娘?!” 严癞头收起笑脸,语气小心翼翼的,怕得罪了她,“那你为什么非要这会就带姑娘去?还不和我商议,故意瞒着我,悄没声地就带着大姑娘走。” “谁故意瞒你?不是给你留下话了?” 他恼火地摸了圈脑袋,“怎么不当面和我说?当面说,不见得我就要拦着不许吧。”显然是不大相信她的说辞。 问得花信发烦,抢步要走。又给他挡下来,“先回去,要走等良恭好了大家一起走。” 她左右绕他不开,火了,“你少管闲事!” 严癞头也倏地吼一声,“你跟我回去!” 金谷回响,花信一怔,从他焦灼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哀愤。原来这个人并没有她想的那样蠢。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胡乱瞒不过他,他根本不能够轻易放她走。 严癞头从花信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里晓得,大概是猜对了。便迫近一步,“你到底要把大姑娘带到哪里去?为什么要瞒着人?” 被问得急了,花信便向侧面转身,嗓子里喝进去一口风,声音冷冷硬硬的,“去湖州。怎的?我带姑娘回她的姑妈家去,又有什么不对?他们是她的血亲骨肉,不会放她病着不管。你看看眼下,一个伤一个疯,谁顾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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