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总疑心她是生了病,劝她回房去睡,“那你回去歇个中觉好了,我也刚睡起来。你放心,我明白的,都过去了,良恭得有良恭的前程。” “睡也睡不着,还不如陪你说说话给你解闷。” 一早就说过了彼此这些年的境况,妙真知道寇家如今生意做得大了点,可有好几桩发愁的事。一是南京织造的差事迟迟拿不下来;二是寇立与鹿瑛久不生育;三是寇渊与杜鹃长久不睦。 她有意不要再去想,便和鹿瑛说起闲话,“渊哥哥和大嫂子本来从前就不和睦嚜,那时候我住在这里,老是听见他们夫妻吵架。” 鹿瑛把嘴角往上一提,笑道:“如今可是不吵了,一日说不上三句话。你好转来五.六天了,可听见他们吵过一句啊?” 这也不大清楚,妙真本来就心不在焉,哪还有功夫去听人家夫妻的闲话。何况自住进寇家,就没见杜鹃来瞧过她。她因伤心的缘故,成日关在屋里,偶然往寇夫人屋里去一趟,见到这些人,也不曾留心他们动向。 鹿瑛继而告诉,“他们两口也怪,头些年吵得没完,见着了就像仇人。如今不吵了,又像陌路人。大哥哥的脾气也改了许多,整个人阴沉了许多,愈来愈不爱讲话,也就是为生意上的事情肯多说两句。我想他不爱说话,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哪件事啊?” “你忘了?”鹿瑛神秘地睇她一眼,掩着微笑的嘴角,低声了些,“就是那年一天晚上给强盗在街上打了,打坏了命.根子,人也跟着变了脾气。好在他早就生了儿子在那里。”因为联想到自己还一无所出,所以那笑又成了冷笑。 妙真想起来这桩事,还是良恭做的。迂迂回回,又想到良恭身上,人有些出神。 鹿瑛“嗳”了两声,把她喊回神后,下嘴唇向上一秃噜,两边唇角向下一挂,鄙薄地笑着,“他现在话少得,连我们大奶奶有些风言风语,他都不过问。” 妙真人还麻痹在自己的一份悲伤里,对别人的事情有点迟钝,没有追问。倒是花信端了根梅花凳坐到榻前来问:“大奶奶有什么风言风语啊,也没听见说。” “这哪里能让你听见呢?”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一定是些不好的言论。但鹿瑛很乐得替杜鹃传颂传颂,“说她和我们玉成街铺子里的唐掌柜有些不对头。去年春天的时候,那唐掌柜有一天往家里来交账本,和我们大奶奶在花园子里撞见,两个人你拉我我拉你的说话。也不知道给谁看见了,就传了闲话。” “瞎传的吧?” “谁晓得。不过我们大奶奶本来就有些狂蜂浪蝶似的,嫁了人还十分爱打扮,这两年愈发俏丽了。想一想我们大哥那个样子,她就有些什么,也不奇怪的。也不单是和这唐掌柜传闲话,就连和张家的大爷,也有些言语。” 一气说完,在花信惊骇的目光总,她感到一种羞.耻的满足。羞在不知道花信这份骇然是因为杜鹃的事,还是因为她这副嚼舌根的样子。 她也知道不该把这些话传给外人听,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应当成了个调嘴弄舌的妇人。可无论如何忍不住。本来性格有些弱,早年受着杜鹃的压迫,如今这几年没有孩子,而杜鹃有两个儿子,使她对她的怨,一度的转成了一种嫉恨。 感情的变迁和岁月的变迁是一样的,像女人傅粉施朱,总把人在悄然中换个模样。 妙真想起来问:“你说的张家,是从前我去过的张老太太他们家么?” 鹿瑛听见她问,像是受到鼓励,又嘁嘁唧唧地说起来,“还能是哪个张家?他们家几位爷都和大哥哥有交往。大奶奶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招惹谁不行,偏要去招惹大哥哥的朋友。可大哥哥也真是被那件事弄得没了性情,就是听见这些事也装作没听见。他哪里敢问呀?大奶奶那张嘴,要是吵起来,还不拿这件事打他的脸?” 总是说这种事,妙真的脸渐也红了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良恭。这也是牵强,总把什么事情都联想到他,不论是从反面或是正面。 她又不大有心情说闲话了,只把半边脸托着,又向窗外看去。对面的白墙上照着着一小片太阳光,里头有一枝浓阴在摇曳,把那光摇得碎了。 有个丫头从那墙下走过,不一时由东面绕了来,就在窗外喊鹿瑛:“二奶奶,郎中到了,太太叫您回屋里去看看。” “晓得了,你们先请先生吃茶,我一会就来。” 鹿瑛转头向妙真道:“等一会儿给我瞧完,也请他来给姐瞧瞧。姐老是这样发呆,丢了魂儿似的,迟早要病。我叫他来给你开一副保养的药。” 妙真点点下巴,叫她只管先回去。鹿瑛便起身告辞,花信也跟着起来,“我送二姑娘出去。” 说话便将鹿瑛从廊角送出来,外头还有个窄窄的小院子,也种着芭蕉,向前几步,才是洞门。两个人走出洞门,鹿瑛四面看看,低声问:“你和大姐姐说过历二爷的事了么?” 花信摇头道:“姑娘的性子,二姑娘你还不晓得?她这会还为良恭伤心呢,就说要给她另说个夫家的事,她哪里听得进去?凭什么做官的做大买卖的,就是做皇帝,她也不能上心。” “那她晓不晓得是你私自把她带回来的?” “晓不晓得也不要紧,这个倒没什么妨碍,姑娘心善,就是想起来不是她自己要来,这会也觉得该来。她为刺伤良恭的事自责得不得了,我知道她,你这会就叫她回去找良恭,她还要犹豫呢。” 鹿瑛把腔子里一颗心落了下去,什么都不怕,就怕妙真又闹着要去和良恭好。只要她不闹,凡事还可以慢慢来打算。 她点头嘱咐道:“那你照顾好大姐姐,劝她少伤心。我先回去了。” 这厢回到屋里,看见寇立也回来了,正歪在椅上问那郎中的话。寇立见她进来,忙起来拉她往卧房里去。郎中进来诊断一番,开下副药方,说下些话,寇立便打发人送出去了。 回头拿起那药方来看,攒着眉头道:“怎么还是这些药。” 鹿瑛从床上起来,挂起帐子接来看一眼,笑得灰心,慢慢放下药方,走到榻上垂头丧气地去坐着,“这两年吃来吃去,都是换汤不换药。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看你还是听太太的,讨个二房进来,早点和她去生个孩儿好了。” 寇立马上走过来在她身边挨着坐,一抬胳膊把她搂住,“你倒是大方,我不答应。急什么,咱们俩迟早会有孩儿的,了不得等你三十岁以后还没生,再去打算讨二房的事。此刻就讨个二房进来,你还不夜夜背着人掉眼泪?” 他还是嘻嘻哈哈没正行,也还是懒懒散散的爱玩爱闹,连待她的心也从未变过。自然了,就是爱算计妙真这一点,也没变,“你几时对大姐姐说说,她带来的两万银子,我想借些来用用。我那笔生意,想做大一点,这几年小打小闹总没意思,爹一样瞧不上,不如多下点本钱,做得好看了,叫他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 因为寇老爷总不放心把家里的生意分给他管,他一赌气,在外头自开了间叫“烟雨楼”的酒楼,借着结交了不少朋友,两年下来,生意做得尚可。开了年又嫌那一楼一底的铺子不大气派,想连左右两边的两层楼铺都盘下来打通,放出话说,要做成本县最有排场的酒楼。 鹿瑛不大赞同,劝他道:“我看作买卖还是稳扎稳打的好。你现在虽没亏,也不赚多少,总是为朋友来吃酒摆席充面子不收人家的钱。不如等两年再说。何况既然要把大姐姐说给历二爷做三房,那大姐姐的钱就是要带过去的,还要看人家历二爷的意思。” “传星才不在乎这点小钱,别说两万两,就是二十万人家也未必放在眼里。”他叫他的名讳,显得像朋友似的,脸上分外有光。 “那也得等他们的事情敲定了,再问问他。你这会借了大姐姐的,回头要是人家偏看中这些钱,和你计较起来,说你诓骗一个疯疯傻傻的孤女的银子,你如何开交?” 寇立听后把嘴角向旁边一撇,暂且罢了,罢得心不甘情不愿。连妙真先前许给他们的那两处田产,也是罢休得无可奈何。他惦记了几年,如今那份田产落到了旁人手里,总觉得是妙真欠下了他似的。心情如同讨债讨不回来一样,有一份没道理的冤屈在。 好在有失就有得,偏叫传星喜欢了妙真。倘或结了这门亲,自然有源源不断的好处。整个寇家犹如天降喜事,都乐得促成这桩姻缘。好像是他们自己家的好事,总是背着妙真打算,一桩桩一件件都打算好了。 妙真总是听他们说到“历二爷”,对他依稀有一点印象,晓得是这位历二爷送她到湖州来的。却因为路上仍是病中,那印象也是极其模糊。 她现在刻意要把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下去,因为想要的得不到,总惦记着又有什么意思?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到处是晴岚暖翠,花影缤纷。有时候想着想着,忽然一股冲动要给良恭去封信,叫他来接她回嘉兴去,也要问问他的伤好没好完全。连他的伤口和他整个人,都缠绵地牵动着她,有种难离难舍,欲断难断的痛苦。 这时候花信就要说:“良恭大概是回嘉兴去了,他姑妈还等着他呢。这几年跟着我们到处跑,把人家骨肉亲情都离间了。” 妙真一听就有些怕,信也不敢写了,想着他姑妈还不知如何憎恶她呢。都是为她,累了他半辈子。 可没有了她,他能快乐么?也许不能够快乐,但可以安稳幸福。想起这些年来,真是太自私了。良恭也是想过要离开她的,还在嘉兴那一阵,她和邱纶的时候。后来又是因为她犯了病,他不得已又回到她身边来。 她姑妈玩笑说:“你这个病呢算是个富贵病,一刻也离不得人。当初真要嫁给安阆,倒不好。你看他家才几口人啊?个个都有事情忙,谁能时时刻刻守着你?身边多叫些下人伺候着,时时留心看顾着,也还好,不算什么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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