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全不留心去听,本能排斥妙真要在嘉兴安家的事。她勉强笑道:“我也不懂,回去再说好了。” 三人继而闲逛,走到条湫窄花砖铺路上来,两边都有怪石相叠。迂回婉转间,只见邬夫人忽然气势汹汹从前头冒出来,脸上挂花带彩,却是精神抖擞。带着那老冯媳妇,同样是满面愤懑。 一看这阵仗白池就晓得是来找麻烦的,便立住身子笑,“昨日还听说太太下不来床,请了郎中来瞧,今日又好了?” 邬夫人因为他儿子的事挨了邬老爷一记窝心脚,不知揣到哪里睡在床上哎唷了一天。今早上起来,又觉得好了,又有了十足十的力气来兴师问罪。 她拦住去路,叉腰把白池指着,“你要管账给你管了,连库房的钥匙也交给了你,你还待怎的?还不足惜,还要在老爷跟前说我儿的是非。你打量着挑拨了他们父子,你生下个小杂种来,这个家里里外外都要落到你手上去?我呸!天说得准你能生下个什么玩意,就是生下来,养不大的也多的是!” 妙真也是头一回与这邬夫人正面相会,本不想多嘴,可听见一席话诅咒白池肚子里的孩子,便要偏袒两句,“太太骂人就骂人,不应当说这些话来咒孩子。不论怎么说,这是邬家的骨血,太太拿出些肚量来,不会吃亏的。” 那老冯媳妇错身上前,毫不客气向地上啐了口,“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是个狐狸精的样子,怪道是她娘家人,你们尤家一窝子的狐狸精!你住到我们家来,本是客,没说规规矩矩来拜见我们太太,反倒在这里多嘴多舌。我们邬家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话,再帮腔,赶你们出去!” 白池面色一变,也错身上前,把妙真挡在身后,“邬家也轮不到你一个老妈子来说话。我的客人你想赶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倒要看看,是你先赶我的客人,还是我先把你打发出去。” 老冯媳妇也不怕,把腰一弯,又狠啐一口,“你纵有通天的本事也管不了我的事,我是太太娘家带来的人,你做不了我的主!” “我做不了你的主?你试试看好了,别说你,连你们大少爷的事,我也做得了主。”白池噙起冷笑,专门拿话戳人脊梁骨,“老爷正说要给他娶亲,我看也难,谁家的小姐想嫁个比自己还弱不禁风的男人?不像个男子汉。我看不如预备一份嫁妆,打发他出阁倒还可靠些。” 几句话说得邬夫人怒火中烧,一把拉开老冯媳妇,抬手照着白池的脸狠掴一掌,“去你娘的小骚.货,你当我不敢收拾你?愈发纵得没有个王法天理。今日我不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就不是个人!” 说着把两边袖子往上撸起来,还要打的样子。妙真忙将白池往后拉,“太太有话好好说,打人可不好看。邬老爷回来听见,也要生气。” “生气就生气!我先收拾了这小骚.货,再和那老烂根子拼个你死我活!” 白池半点不怕,晓得她一贯是话说得狠,骨子里却软弱。反把妙真向旁边拉开,把肚皮一挺,笑道:“随你来好了。” 邬夫人抬起右手,一时落也不是,打也不是。妙真只当她还要打,又往后拉白池。这一拉便挽住了邬夫人的脸面,更扑上前去作势要打。说时迟那时快,花信心窍一转,暗里伸出脚来绊了下邬夫人。邬夫人脚下一滑,收也收不住地向前栽去,把妙真与白池都推了一把。 只听得数声惨叫,大家都摔了个人仰马翻。乱着爬起来时,却见山石脚下未化完的雪逐渐染了红,顺着那红望过去,竟是从白池裙下流出来的。 这一下大家都慌了神,连老冯媳妇也来看白池。见她眉头紧蹙,面色死白,满额大汗,咬着嘴皮子说不出话来,哼也哼不出一声。老冯媳妇哎唷道:“我说、我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可别是又流产了!” 邬夫人一听这话,心道这还了得,倘或流产,又是她的罪过!忙慌慌张张爬过去,掀了白池的裙子看,一看里头软绸袴子已给血浸透了大半,马上便嚎哭起来,“真是不好了!快请郎中来!” 妙真只听她们两个有年纪的吩咐,招呼花信去叫人来抬。连喊几声,花信方惨白着脸回神答应,掉头跑去。这一路跑得她魂飞魄散,本来是想绊邬夫人那一脚,把白池稍微弄出个好歹,妙真少不得为白池耽误下来。不曾想却弄出了这样大的祸灾。 不一时跑去喊了邬家几个小厮,合力将白池抬回房中。屋里顿时大乱,乌泱泱心魂乱撞,闹哄哄履舄纵横,有请郎中的,有煎汤药的,有唤接生婆的,有嚷的,有惊的,有哭的,也有吓得说不出话的,是一锅熬得冒泡的粥。 萧萧的风声在这乱哄哄的境况里不易察觉,沉默地在四处刮着,刮着……终于把闹刮成了静,这时候,那簌簌的声音又变得格外刻骨了,直往人骨头缝钻进去。 哪里都像是这声音,廊下的灯笼“咯吱咯吱”地摇着,四处的灵幡“啪嗒啪嗒”地打在杆子上,远处隐隐有人在哭,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极闷长苦痛的弦乐,在这冷月凄清的夜里,听得人惊心。窗户也给风扇动着,偶尔“噼啪”的一声,引得妙真走到窗前去看,仿佛看见有个纤弱的身影从漆黑的小径上走出来。 是白池,穿着套旧时的月魄色衣裙,春夏的料子,在森冷的月辉中显着一缕淡淡的蓝色。妙真看见她含着笑意款款走到廊下来,便立时开门迎出去。 她摸她的衣裳,摸到一手寒意,忙问:“冬夜里,你为什么穿得这样单薄?你不怕吹病了呀,身子骨本来就弱。” 白池只是笑,不说话。妙真不由得打量她,渐渐想起不对来。白池分明已经死了!小产流了好多血,止也止不住,连经验老到的郎中接生婆都束手无策。 她是亲眼瞧见的,她临死前,分明还攥着她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妙妙,不要怕,我就不怕。我是不怕死的。” 又笑着说:“也不怕痛。” 那跟前这个又是谁? 眨眼的功夫跟前又变得空无一人,一眼望去,长长的廊下铺满月光,上头悬着几盏白绢灯,也撒着白森森的光,把地砖照成冷灰的颜色。远远的有和尚在敲木鱼,“笃——笃——”,总是要漫长地停顿一下,人的脑子也跟着迟缓地停顿一阵,在这一阵里,一切的悲欢离合都成了空白。 白池死了,邬夫人辩解说并不是故意要打她,是脚下踩着了雪打滑,不留神栽过去的。本来已做好了邬老爷不信的准备,谁知邬老爷反倒没过分怪罪他太太。 因为丧事全要靠她来料理,夫妻俩总在最要紧的关头团结起来,没空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反正这个家是又落回邬夫人手中了,一切的矛盾都戛然而止。 因为治丧,耽误了这一阵,好容易丧事落尾,妙真又犯了病。良恭执意要走,花信不肯,冷笑着道:“你无非是急着带姑娘回去好和你成亲,我真是不懂,你到底在急什么?你是怕姑娘反悔不嫁给你了?你们既然要好,连这点信心也没有?这时候好要拉着姑娘跟着你颠簸,到底是你们的婚事要紧,还是姑娘养病要紧?” 邬老爷因怕人家说人走茶凉,姨娘才刚没了,就忙着赶她的娘家人,不好听。便也跟着劝,“我看你们先别急着走,就在我家调养几日,等你们姑娘清醒过来一些再走不迟,免得路上闹起来出大事。” 这一回妙真闹得比往日都要厉害,入夜就说白池在廊下坐着,穿得单薄,偏要拿个毯子出去裹在那柱子上。常坐在那冻人的吴王靠上和那柱子说话,哭一阵笑一阵的。白天起来,又嚷着有人要害她,谁都近不了身,常拿着一根金簪子向人胡乱比划。 良恭也怕闹到船上去,四面都是水,倘或有个不留心之处,她又出什么差错可不好。比起碰上传星的风险,他更怕这风险。只好向邬老爷打拱,“还请邬老爷荐一个本地的好郎中,给姑娘开一副安神定心的药吃。” 邬老爷满口应下来,“我下晌就打发人去请,你们只管安心多住些时日,白池没了,她的娘家人,我一定是要照顾周到的。” 果然这日下晌,邬夫人就遣人去请了个有名的郎中过来,抓了副好药,命人煎好了,亲自和老冯媳妇送来妙真屋里。 因见妙真给绑坐在床上,便哭天抢地捶着炕桌说:“我可怜姨娘唷!你才去了,你妹子就病得这样。还不是为你走了的缘故,还不是为你走了的缘故!你要是听得见,好歹回来看我们一眼,不枉我和你这两年的情分呐!” 花信正坐在床前给妙真喂药,听见这话,冷不丁打个寒颤。邬夫人问心无愧,倒是有胆子装好心。她是心虚,并不敢哭喊叫白池回魂来的话。不知道人死了,到底能不能化作鬼,化成鬼了,到底又能不能晓得这世里的真相?她希望白池不能知道,连自己也赶快忘记的好。 好在活着的人都不知道真相,都只当是邬夫人扑倒了白池,把她的肚皮撞在了那奇形怪状的太湖石上。不管是真是假,这会大家都不计较了,横竖白池这一死,这个家又是邬夫人来当了。 花信拿帕子给妙真抹了嘴,又掉回榻前向邬夫人福身,“亏得太太好心,又是替我们请郎中,又是替我们抓药的,等我们姑娘好了,也叫她谢谢太太。” 邬夫人左右揩了眼泪,嗔怪一眼,“说这些客气话,都是一家子亲戚!我看单是你们三个守你们姑娘也着实累得很,我叫惠儿也来帮个忙,让你们得空时好歇一歇。” 这几日多半都是良恭和花信两个近身照料。说来奇怪,花信先前最怕妙真发病,唯恐她闹起来伤人。这回闹得更厉害,她反倒胆子壮大起来。大概是一旦怕起鬼来,就不怕活人了。 送走了邬夫人,她请惠儿帮去提了午饭来,一口一口地喂妙真吃。妙真先吃了两口,再喂一口进去,她慢慢嚼两下,倏地一口喷在花信脸上,尖着嗓子笑,“你敢是想下毒药死我啊?呸、我才不如你们的意!” 惠儿忙去拧了条面巾来给妙真搽一搽,又递给花信搽脸,和她闲话,“你们姑娘这病,能不能治得好啊?” 花信胡乱搽了脸,仍旧给妙真喂饭,“好不了,只盼着发病发得少些就算是好了。” “那你们也是跟着遭罪,将来嫁人,连婆家也跟着遭殃。她不是要和那个良恭成亲么?良恭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