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是不大相信的,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事值得你去留心的?我无家无业,了无牵挂。” 传星沉下嗓音来笑,像是嘲讽的意思,“你何不说你是孤苦伶仃,寄人篱下。” 说着,又把语气放得分外温柔,“我知道寇家人待你虽然周到,却并是真心。他们眼下热辣辣地替你我撮合,无非是想借你攀上我这层关系。你心里不喜欢他们利用你,但又没有旁的路可走。” 一语中的,妙真沉默着。传星睐着她,调侃道:“你不如就嫁给我,跟着我回京城去,从此以后不理睬他们,叫他们的如意算盘打落空。” 妙真斜了下眼梢,“我要是真嫁给你,你不说谢他们,还要过河拆桥,岂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传星把眼转向前头,悠然地说:“这倒不妨碍,不过是在南京织造替他们说两句话,就算谢了。再想要别的,全看你答不答应。不过我在想,你说良心这话实在好笑。你的事你那丫头在船上和我说了不少,你带着良心辗转了这么多年,遇到的人,碰上的事,又有哪一个哪一件是因为你的良心就轻易放你一马的?” 妙真没由来感到一阵酸楚和唏嘘,低下头去,自己觉得自己简直愚不可及,所以才把人生过得如此坎坷。 传星歪着脸看她,口里尽管是有些讽刺的意思,心里却觉得她这份“蠢”格外可亲可爱。他倏地说:“其实人要是心肠坏一点,日子反倒好过些。你嫁给我,往后就可以叫这些人来看你的脸色,这也是一种好处。” 妙真抬起头来,“你这个人怎么说起男女婚姻,总是说好处?真是冷血。” 传星笑了笑,表示无辜,“我想要和你说感情上的事,可你一早就说过了,你不喜欢我。” “既然知道,还和我纠缠什么?” 传星拦在他面前,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脸色一片轻盈的认真,“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你不喜欢我,我就偏要喜欢你。也或许,是我这个人太自大,不信你有一天会不喜欢上我。我愿意花时间,花钱去赌一赌,我喜欢赢的感觉。” “要是你赌输了呢?” “赌输了……”他把眼睛望到天外去,“在你在我,都不会有什么损失。你把男女之情看得太重大了,其实没那么大,人是不会因为感情上的不如意就死的。”
第93章 碾玉成尘 (十一) 传星有传星许多关于男人女人间的道理, 他时常来,时常和妙真说起。妙真听得多了也能领会他的意思,他无非是要她放下情感上的顾及,投身给婚姻。 妙真本来一直没有打算要嫁给他, 随他去说, 也随寇家如何劝,她都是无动于衷。可当有一天, 她和传星坐在屋里说话, 她忽然听见几声女人的笑, 不像是从自己嘴里溜出来的, 然而屋里又没别人, 只能是她自己笑的。 令她猝然想起去年还住在邬家的时候, 她睡在东屋里, 也偶尔听见隔壁白池同邬老爷别扭而和谐地说笑,那是个雪天的下午。她卧在床上,隔墙没有起伏的说笑声仿佛翩然坠落在她床前的熏笼里,噼啪噼啪地烧了成了灰。如同眼前这一刻, 新点的蜡烛也是噼啪噼啪地绽响了两下, 冒出一缕青烟,把她那颗从没有疲倦过的心忽然间烧成了灰。 同时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彻头彻尾地理解了白池那一番转变,是对生活的一种没奈何的妥协。人无论再如何抵抗,也不过是在跟命噘着嘴使小性子, 模样倒是可爱, 可毫无力量。小性子终有臣服的一天。 她突然觉得她的这一天到来了, 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似的。想起过去的自不量力,总以为自己会是受命运格外眷顾的一个, 因为相貌太出众。可她这美既没能倾城倾国,更未使生灵涂炭,美丽与天真,都是百无一用的东西,不过是等着在残酷的流离中逐渐被尘掩土埋。她早晚是要嫁给一个人的,当这个人不是所爱,是谁又有什么差别? 她力不从心地笑到脸上来,“天快要黑了,你该走了。” 传星扭头一看门外的天色,果然时近黄昏。奇怪的是跟她坐在一起,即便没说多少话,时辰也过得格外快,悄然地就溜去了半日。他有几分流连不舍,也立起身来,“我想,你要是不送送我,你姑妈少不得要唠叨你。” 妙真点上盏灯笼,防备着回来的时候天黑。她把他往大门上送,他却说他的马车停在角门外头。妙真奇怪,“我姑父怎么容许你从角门上出入?你这样的贵人,应当是堂而皇之地从正门上出入。” “因为今日来,并没有提前打发人来告诉,是突然造访。悄悄从角门上进来,告诉了门上的下人,不要去惊扰寇老爷寇夫人。” “怪道没听见我姑妈预备席面。” 传星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角门外头,果然有辆马车侯在那里。天色沉得像海一样,走过去一个挑担归家的货郎,手持拨浪鼓,“噔噔”地摇两下,指望着回去的路上还能有笔买卖做。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慢慢回响,显得巷子格外的长。 妙真在门下目送传星登舆,看见他弯着腰挑起帘子,突然轻声说:“我想过了,我答应你。” 传星回过头楞了会神,才领悟过来她到底是答应了什么。他丢下帘子跳下车,遽然间生出来一种来之不易的快乐,望着妙真笑起来,脸上滑过去一丝孩子气。 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站了会,是妙真先回身进去了。天片刻就黑得看不清路上的断枝碎叶,传星转身登舆,听见车轮子细细地碾叶成尘。 回到家来,一径往正房里去。他奶奶柯如沁在小饭厅里吃饭,照例是两个丫头伺候着。背后的长条案上点着蜡烛,桌子上也有个三头莲花烛台亮着。见他进来,她只看他一眼,随口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传星满面笑容,“没有。真是有些饿了。” 这倒怪了,他一向这样晚回来,都是在外头吃过了的。如沁吩咐丫头去盛饭,搁下箸儿,等丫头另盛了碗白饭上来,才又提起箸儿陪着他吃。 传星端起碗,挑着眼和她笑,“我有件事情和你商议,过些日子我要娶位三姨奶奶进来,请你帮着张罗张罗。” 如沁楞了须臾神,这又是哪个地头里的事?前头半点风声没听他露出来。恐怕是他故意瞒着,只等几处都说好定了才回来告诉她,一点反对的由头也不给她有机会去寻。 怪道他满面春风得意,人说男人有三大幸,洞房花烛夜是其中要紧的一项,他乐此不疲。她也应对得有点累了。 她问:“是谁家的姑娘啊?咱们这宗人家,就是讨小也要讨正经人家的姑娘,像那位二姨奶奶就不像样,人家买来送你的。哪里买来的?你连问也不问就收下了。” “那不过是给王大人一个面子。” “那这回又是给的谁的面子?” 传星顶烦她这态度,端得板板正正的架子,就连吃醋,也像是以一位正头夫人的身份来挑剔,好像并不是她有意要吃醋。不过他从不与她理论,只轻飘飘地道:“这回并不是给谁的面子,是我喜欢,一定要娶。就看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如沁不由得冷笑一下,“这话真叫人当不起。你想娶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望你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要给太太不喜欢了,反来说是我没有劝你。” 传星觉得她一切的担心都是在打埋伏,把重心圈在里头,又永远击不中。他洋洋得意地笑着,“可是再正经不过了,寇家的侄女,姓尤,叫妙真。” 忽然听见“咣当”一声,有个丫头往小饭厅里上菜,在门槛前头摔了碗碟。如沁一下就恼起来,却顾忌着传星在这里,捺住了没发火,只瞪了那丫头一眼,“韵绮,你做事情怎么还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冯韵绮蹲在地上拾碎瓷片,又扎了手,握着冒血的手指头望着如沁,小心翼翼道:“请奶奶宽恕。” 传星晓得这丫头总受他奶奶的打骂,不过当着他的面,他奶奶又做不出来。他笑一声,向着韵绮说了句:“不过打碎个碟子,什么宽不宽恕的。别捡了,叫人扫了去,你的手先去搽点药要紧。” 韵绮原都起身走了,想一想,到底一横心掉身回来问:“二爷,您方才说的那位新三姨奶奶是姓尤?叫个什么呢?” 传星瞟她一眼,依然吃他的饭,“尤妙真。怎么,你知道她?” 韵绮乍惊乍喜,一时忘了如沁,不禁喜笑颜开,“我认得!我爹从前在嘉兴做官的时候,与她父亲有来往。她常我们家里去,我也常往他们家里去。我们两个,一块玩了好几年呢!” 传星看看她,又隔着黄黄的灯辉瞅一眼如沁,笑道:“那正好,等三姨奶奶进门,你就去伺候她。” 韵绮忙要谢,一时又有些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如沁,慢慢低下头去,没敢吱声。 传星吃得差不多了,丢下碗,歪着身子,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眼望如沁,“怎么,我说了你不敢答应,非得要等你二奶奶发话?难道这个家里,我说了不算?” 韵绮应承了声,不敢再露出高兴,忙下去瀹茶。 如沁想他抽调了她的人去,不单是为了韵绮和那尤妙真认得的缘故,也是有意要替韵绮另寻个好主子。这些年她苛待这丫头,他一定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比她更能忍得,从来不多说一句她的不是。 他也是大家公子,从不和妻室争执吵嘴,是他做丈夫的风范。但他在别处挑剔折磨她,来表示他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她更不能在此刻提出反对了,他就等着冷眼看她处处露出更多的不好来,她不能给他抓住了把柄。 隔定须臾,她挂上端庄体贴的笑脸,“要不要先写封信回去给太太知道?本来娶二姨奶奶就没告诉家里,再瞒着,只怕回京的时候太太怪罪。” 传星一下给她剪断后路,“不必了,太太乐得我多娶几房。回京自然就晓得了,信来信去的,麻烦。” 茶来了,如沁放下碗往碧纱橱外走去,行动如弱柳扶风,那柳枝扫着水面,荡起一丝沉寂的哀愁,若有似无的。她到正厅榻上坐着,把声音提高了些,“那你想怎样办?把永芳居那三间闲置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三姨奶奶住好不好?” “你看着办。”传星也走出来吃茶,又添上一句,“只是那三间屋子从没住过人,不热闹,要好好归置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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