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廊下有丫头和小厮撑着黄绸伞走来,绕进屋里说:“小花厅上摆好了席面,老爷请姑娘和历二爷过去用饭。” 妙真与传星皆立起身,小厮丫头撑着伞送他们到小花厅里。寇老爷与夫妇与寇立夫妇都侯在厅上,几面风窗半卷竹箔,席上铺满珍馐玉馔。几方相让,欲将传星让到上首席位。 传星推辞道:“我是客,没有客人坐上位的道理,还请寇老爷先请入座。” 寇老爷推迟不过,只得勉强就坐。坐下去也不安心,一直偷觑着传星的脸色。传星就在他下首坐,紧挨寇立。寇立下头又是鹿瑛,鹿瑛下头便是妙真,妙真下头是寇夫人,寇夫人挨着又是寇老爷。兜了个圈子回来,可笑得很。 趁他们说起话来,鹿瑛附耳问妙真:“姐看历二爷这人如何?” 妙真向旁冷哼了声,并没说什么。鹿瑛掣着她袖管子,吐着气在她耳廓里,“我看这历二爷倒很好,比当初安表哥强上百倍。自然了,良恭更不能和他比。我看他今日专门来瞧你,仿佛是心里对你有些意思。” 妙真“轰”地一下想到他方才在屋里和她说的那句话——谁说我不喜欢你的? 一下不明白,这到底是他的主意还是寇家的主意。也许是他们合起来的主意。她闷了会,放下箸儿拿眼梢睃了眼鹿瑛,“他连二姨奶奶都有了,娶我回去放在哪里?” 鹿瑛待要劝她,听见席上笑起来,便住了嘴。待散席后,寇老爷与寇立送传星出去,鹿瑛便拉着妙真一齐往寇夫人屋里说话。 饭吃到一半雨就停了,此刻云翳散开,路出几缕晴光,西射在窗户上,傍晚反而比下晌还要亮堂。大家坐在屋里吃茶,寇夫人拉着妙真坐在她身边。吃着吃着,眼泪倏地淌下来。妙真一看就晓得,少不得有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说。 果然寇夫人稍稍抹了泪就向妙真开口,“自从你们父母没了,鹿瑛倒还好,是我家的儿媳妇。他们夫妻虽也有个拌嘴的时候,倒还相亲相爱,如今只等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圆满。你又如何呢我的儿,眼见快三十的女人了,还没个着落,又在外头逛了那几年,那些该拔舌头的烂嘴嚼出些不好听的话来,叫你往后如何嫁人?” 说着凄凄哀哀地哭着,鹿瑛忙从椅上起来,上榻前递帕子,“太太不要伤心。” 寇夫人剔她一眼,“我怎能不上心?咱们关起门来自家说话,虽然难听,倒是为妙妙好。谁家娶妻不拣个年轻的?妙妙可还年轻啊?又和嘉兴那邱纶因为离家出走的事,闹得谁不知道?这会我有心要给妙妙说亲事,又不知哪里找得到个不计较这些,还可靠,家世门第又还过得去的人。” 鹿瑛微笑着看妙真一眼,“我看眼前就有个人,那历二爷难道不好?他今日专门到咱们家来看姐的病好没好,我看仿佛是心里有些看中姐的意思。只不过我想,因为他家中已有了两房奶奶的缘故,一时没好向老爷太太开口。” 寇夫人忙把脸色转喜,“真的?怪道满城里谁家不是三请五请的人,今天忽然肯到我们家里来。我看倒好,他人又年轻,家里又是那样的富贵权势,倘或妙妙跟了他,也不怕发病起来没人照管,人家家里多的不是仆役。虽然做三房不好,可这宗人家,给他们做三房,倒比给那些寻常人家做正室还要体面些。” 说着扭头问妙真的意思。 妙真心里只觉好笑,兜来转去装这些样子,还不是为了劝她心甘情愿给人做妾。她不由得冷笑,一口气堵上来,便说:“既然我如今这样子不大好说婆家,姑妈也不要再费心去为我想这些事。我也不是一定要嫁人,索性找个庙剃了头发做尼姑去。” 寇夫人“噗嗤”一笑,那胳膊肘把她拐一下子,“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庙里就是肯收了你,哪有到菩萨跟前撒疯的?我倒不是看那历二爷别的,就看中他家里富贵,人口多,你这样的病搁在他们家里,有什么麻烦?人家根本不当回事。我倒有心把你许给别家做正室,可现摆在眼前的事实,你眼下这境况,实在不好找。” 正说话,倏见杜鹃从窗户前晃过去,一时酸言酸语地说着进了门,“哎唷,我听见才刚家里来了位贵客,连二奶奶都到席上去陪客了,怎么单没请我和大爷?想必是我出身不好,又不会说话,太太怕我上了席面得罪了客人,所以不请?我赶着去瞧,谁知花厅里又散了。听说是上月里送大妹妹回家来的客人?大妹妹好福气,遇见这么位王孙公子,往后跟了去,倒比在我们家里日子好过许多,人家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咱们家的好?” 她穿着件桃粉春衫,半罩水绿的去,两片脸颊匀得白里透红,抹着一口丹唇,打扮得年轻艳丽,不像是养着两个半大孩子的娘,倒像个盼着出阁的姑娘一般。 寇夫人因为她这两年和外头男人传了些闲话,恨她恨得要死。奈何她叔父在府衙里年年高升,又怕这种事闹穿了伤到寇渊和寇家的体面,因此隐忍不说。心里却是嫌烦了她许多,这两年改和鹿瑛亲热。谁知鹿瑛也不争气,偏迟迟不见有个孩子。 真到了两面厌嫌的境地,此刻又因为杜鹃这几句酸话说妙真,空前的待杜鹃和蔼起来,“你瞎说什么,人家历二爷和寇立在北京就认得,鹿瑛又是妙妙的亲妹子,所以才大家一起用席。谁瞧不上你?” 杜鹃把眼瞟向妙真,笑道:“我自然不怕太太瞧不上我,咱们无论出身家境,到底是做了一家人。就怕大妹妹要高嫁了,以后瞧不上我这门亲戚。” 妙真心里一阵烦闷,不想和她为这些有的没的理论,起身告辞要走。背后听见她还在轻描淡写地讲:“瞧,这会就已经看不上我这个大嫂子了。” 妙真没理会,依旧走出门去。下过雨的缘故,到处寒烟凄迷,冷得很。这一家三个女人忽然凑拢来,仿佛是对她打了个伏击,或劝或讽,都是一个目的。 她去后,杜鹃在屋里拣了根椅子坐下来,轻轻冷笑,“我看这门亲事不是那样好能做成的,大妹妹心气高,哪里轻易肯给人家做三房小妾?” 鹿瑛也坐回椅上,想着妙真,凝着眉头轻声细语地,“我看难不是难在什么三房四房上头,是大姐姐心里还是放不下良恭的缘故。” 寇夫人想也是这个缘故,在榻上顿足叹气,“这丫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和那个良恭在外头跑了这些年,也不怪,就是带着条狗也都处出感情来了,一时舍不得也是寻常事。可难道真要为个没出息的下人,把她后半辈子耽误了?她怎么就想不通呢。鹿瑛,你是亲妹子,把这道理说给她听,不要叫她钻那个牛角尖。” “太太放心,我自己的亲姐姐,我不为她去打算,谁还为她打算?” 忽然听见杜鹃“嗤”地一笑,提着眼看向鹿瑛,“倒看不出来,我们二奶奶还是和姐姐要好得很哩。哎唷,真是处处为姐姐打算,到底是姊妹,啊?” 鹿瑛给她看得极不舒服,仿佛她那眼睛轻轻把她端庄温柔的皮囊揭开,露出一肚子自私的肠子。她也带着气起身辞出去。 连她也走了,杜鹃不得趣,勉强坐了会,也辞回房中。 自此后,鹿瑛总去劝妙真。传星也隔三差五地就往寇家来,有时来访寇老爷,有时来访寇立。都知道他其实是来见妙真的。寇家上下不无笑脸相迎,最高兴的就属寇立,满亭里告诉人家历传星是他的朋友,将来还要做他的姐夫哩。外头人无不巴结奉承,不在话下。 这日传星又来,寇夫人见春色大好,特地叫妙真领他在花园里逛逛。妙真无论如何推辞不过,只好和传星走到小花园里来。寇家的花园不大,几条小径穿插纵横,曲曲折折地往绿荫密匝里爬去。妙真自走在半不前头,也不和传星说话,脑子里想着眼下这情形,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要剃了头发做尼姑,实在是赌气的话。她有这疯病,庙里也不肯轻易收她。她姑妈倒有一句话说得对,她如今的处境简直是几面为难。要嫁个穷些的,好比良恭,那是平白害了人家;要嫁个门第相当的,她的年纪又尴尬。数来数去,还真是传星说的,他就是她眼下和往后最好的选择。 但到底是不甘心的,一是为给人做三房;二还是因为良恭。她把一颗小石子踢着,觉得自己就是那颗石头,叫命运追着赶着,全不由自己。她低着头,没留意前头有人,倏然听见“哎唷”一声,才看见杜鹃不知哪里踅出来,把石头踢到她腿上去了。 杜鹃说是回了躺娘家,单领着一个小丫头。才刚进门,欲从花园子里穿回房去。陡地给石头打了一下,正要破口骂,看见是妙真和传星一前一后地走着,又把话咽了回去,笑着招呼,“大妹妹,大太阳底下,怎么领着历二爷在这里瞎逛?” 妙真看见她满面脂粉,有一种容光焕发从脂粉里透出来,不由得想到鹿瑛说的那些闲话。她抿着唇笑,“才刚在姑妈房里吃了茶,姑妈张罗席面去了,叫我领着历二爷在园子里逛逛。” 杜鹃长长地“噢……”了一声,眼珠子转到传星身上去,“久闻不如见面,前头有一天我看见老爷送历二爷出门,远远的还当是谁,那样的气派。今日近前看,真格是神仙似的人物。” 传星稍微点头,没搭话,杜鹃不得趣,领着丫头走了。 隔了会,传星踱步上前,和妙真并排走在一起,“这位就是你们家那位杜氏大嫂?” 妙真睐他一眼,点点头,“你知道她?” “知道一点。” 妙真以为他是听见什么杜鹃的闲话,乜笑了一声,“历二爷还喜欢听人家家里的事?” “是听你妹妹说,这位大嫂待你不大好,所以我才留心听你妹妹说了几句。要是别的闲话,我没那个空闲去听。” 他把条胳膊闲剪到身后去,另一只手抬起来,扯下片树叶在指上捻动着,好笑着说:“也很奇怪,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从不过问。可是因为与你相关,总是格外留心点。这倒不是说谎。” 他这个人话不多,来寇家好几趟,和她坐在一处也不会没话找话去说。多半是气定神闲坐着,妙真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他要是开口,也多半是这些很直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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