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时,妙真已迎至外间,穿着家常绾色绉纱短褂,扎着辰砂色的裙,要睡睡不着,乌髻在铺上滚成了蓬云。 安阆不论见她几回,总觉惊艳。可也似乎只是惊艳而已,胸中并没有什么大起大伏的情感,除了一点属于男人的能独占艳魁的虚荣心。 他向她客气地笑,“大妹妹没午睡?” “热得有些睡不着。”妙真招呼打瞌睡的花信,“给表哥瀹碗杏仁茶来。” 安阆笑道:“亏大妹妹还记得我的喜好。” 这事情是妙真有意去记的,按曾太太的话说,做太太的,要事无巨细,她忘性大,得比别人更努力。不过这话不能直说,说了就是过于抬举了男人,不论怎么样,男女关系上,女人即便低嫁,也应当矜贵。 她只闲摆摆袖,“你往我们家走动也好几年了,这还不记得,我就是真傻了。你今日怎的没与寇立出门去?” 安阆坐到椅上,把屋子环顾一圈,“他在外头约了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到罗家院里听曲,我一向不爱那些热闹。” “听曲”是委婉的说辞,其实是一般狐朋狗友去吃花酒,这些妙真还懂。安阆没这些公子少爷的习气,这也是尤老爷看中他的一点。 妙真一手撑在中间的方桌上,托着脸看他,“那你今日岂不无趣?我领你去瞧瞧鹿瑛吧,寇立出门去,她一个人在屋里大约也不得趣味。” 安阆笑着没讲话,她愈发兴兴道:“对了,我领你去瞧瞧我培的花好了!你还没到我那片花圃里看过吧?去年我新栽了好些海棠。” 他仍是低着笑脸,手拈着衣摆上粘带的杂草。觉得她这些打发光阴的法子也像这些零碎的草根,实在多余得无聊。 不过抬眼看见她那张脸,又觉得这无聊或许可以原谅。总不能要人又有面子,又有里子,毕竟世事难两全。他在心里宽慰自己。 恰值花信奉上茶来,他暗里松了口气,趁花信出去,他翘起腿,慢条条呷了一口茶,“我记得大妹妹跟前常伴着的是两个丫头,还有一个呢,来了这些日也没见。” “你是说白池?”妙真提起心神,乔作不以为意地够着脑袋朝门外张望,“她大约到厨房里给林妈妈煎药去了。” “白池”二字跳安阆心口里,惊起蒙了两年的灰。他两年未至嘉兴,有些路都不大认得了,这个名字却是未敢忘也未敢提的。 可当着妙真,他只装作糊涂,“好像是这个名字,我从前听见过你喊她。” 听见这话,妙真又将那点提防之心搁置,动人地笑着,走去端了鲜果碟给他。 屋里说得正好,却见良恭拿着点东西进来,是晨起妙真叫他去总管房里领的今年的新茶。 他前脚刚跨进门,紧跟着妙真心头便跳了下,暗暗看安阆的脸色。是怕闺秀小姐的屋里有小厮随意进出,安阆会乱思想。 不曾想安阆见到良恭却是笑脸相迎,“好几日不在家见你,你在忙些什么?听姨父讲你是跟着大妹妹,大妹妹又没外出,你是到哪里去了?” 妙真也不知道他二人早认得,眼睛来来回回地睃着。良恭将东西交予小丫头,回首恭敬地打拱,“小的都是在外头那屋里等差遣,不敢常在院中乱逛。” “怪道。”安阆闲闲地换了条腿翘着。尤老爷未怕他多心,早几日就像他说明了妙真跟前有个小厮伺候的事。他因清楚妙真的病根,也不作计较,又听说这小厮是良恭,心下更是放心。 他转客为主,朝下首椅上指了指,“你不忙出去,坐下说话。” 良恭看了妙真一眼。妙真不知道怎的,暗有些不高兴他二人如此要好客套的模样,把下巴颏倨傲地瞥向茶碗,“表哥叫你坐你就坐,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是那不讲理苛待人的主子?” 语罢端起茶来,轻刮着茶沫子,眼睛藏在茶碗后头静静看他两个。 良恭坐在椅上,比从前不同,忽放出些读书人的气度,谈吐也是不卑不亢的有礼,“承蒙大爷不弃,还记得小的。” 安阆笑道:“受人之恩,不敢轻忘。况且我与街上撞见,想不到你又是姨父家的人,岂不有缘?我看你仿佛读过书?怎么想着到姨父家做下人?” 良恭微笑着,两手在膝盖上蜷了蜷,“少年时不过粗略读过几本,后头父母离世,无钱再供,只好弃下不读了,另谋些差事做。” 那一点窘迫正好戳中安阆的心,遥想当年,他虽父母健在,家中日渐潦倒,也险些弃文做些不足道的小买卖。亏得尤老爷慈心,才使他如今功名加身。可并不是谁都如他一般幸运。 他不由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惋惜,也是对曾经的自己的怜悯。也由此,益发对良恭感到亲切,“我看你是藏锋,只怕学问不小。你得空时,常到我屋里与我说说话,我在嘉兴还没个知交朋友,怪闷人的。” 良恭在那里笑着点头,看在妙真眼里,愈发有些不痛快。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们不该这般要好。她“噔”地一下搁下茶碗,扇着眼笑问安阆,“表哥这样讲,叫寇立听见恐怕要多心了。” 安阆尴尬地把茶碗举到唇边,低着头微笑,“不是这话。我们怎好和寇立相提并论?他是自幼锦衣玉食的公子,我们不过一介草莽寒酸,他说的东西好多我们都不曾见过,自然就有些谈不拢。” 说完把良恭望一眼,两人默契地噙笑。 妙真更是不舒服,大小姐脾气上来,便立起身不管不顾地挂着脸,“我这会又有些发困了。” 安阆忙搁下茶起身告辞,“那就不叨扰大妹妹了,良恭,我们到我那里去说话。” 妙真听见,陡地扭回头瞪了良恭一眼,“你只管去陪表哥说话,就是别玩得高兴就忘了正事,我下晌要陪太太和舅母到周家去。” 良恭不知又是哪里踩了她的尾巴,只是打拱应承,与安阆一齐走出院来。
第19章 风度云移 (〇八) 良恭与安阆细说彼此家世,颇有些共通之处,都是家道早落,贫寒子弟。说着说着,渐渐并头齐尾地走在一处,谈笑间也慢慢没了上下内外之分。 这是良恭的本事,不论贫贵,只要他想结交,言谈举止都能说到人心窝子里去。早年间正是凭借这点心计,与严癞头四处帮人收账,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耍狠做凶,看人下菜碟,从没有收不回来的。 安阆尽管考得功名,可这些年一味闭门造车,于人情应酬上并不怎样精通,不过这一顿茶饭的功夫,就将良恭引为旧年知己。 两人天空海阔说了一番,渐渐说回府上来,安阆那张笑脸在密匝的浓阴底下低了低,有些难承之重的态势,“其实你我不论家世才学都相差无几,只是飘茵堕溷,我比你时运稍好些,亏得还有姨父这一门亲戚。他助我于微时,简直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良恭把坠下的枝叶撩开,斜睇他一眼,“我进府近一年光景,老爷的为人我也知道一些。都说商人重利,他老人家倒例外,是个重义之人。他肯把大姑娘许给你,可见待你之心,你只要日后与大姑娘能琴瑟和鸣,阖家美满,就算报答他了。” “自然的,自然是应当的……” 安阆喃喃抬首,恰望见翠池远岸有个姑娘款裙而来,手里拧着个提篮盒,穿着银红长衫,葱绿的裙。模样尽管看不清,可那婀娜行貌却是早嵌在心间的。 他眼凝前方,剪起条胳膊来,“依你看,你们大姑娘好不好?” 蓦问得良恭疑惑,只怕他迂腐书生,忌讳着妙真跟前有个男人,便谨慎玩笑,“大姑娘的相貌,不说远处,就是嘉兴府谁人能及?自然是难得的。不过我未见过几位姑娘,论起女人,实在不通。你问我真是白问,还不如去问二姑爷。” “他懂什么。”安阆笑叹,“他们那些富足人家,论起姻缘只知道门当户对。都说交朋友讲究个“高山流水”,殊不知娶妻也需得心意相合。你想想,若是叫你经年对着个心语不衬的女人,又有什么趣?” 说到此节,对面那姑娘已近前来,原来是白池。她看见二人,目光微微闪躲两下,脸泛桃花,向安阆福身,“安大爷好。” 安阆稍稍侧首望着她去。良恭远近暗窥,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似的,笑问:“安大爷见识得多,可曾见过比我们大姑娘还美貌的小姐?” “嗯?”安阆回神笑道:“我这这大妹妹的相貌的确是世间难寻。可向来天公地道,赐她倾世之貌,必然就要拿走她一样东西。” “不知你所指因何?” 安阆只是笑着摇首。良恭以为是说她那讳莫如深的病根,他虽好奇,却不好往深了打听。 不想安阆却又开口,“女人要是只是空有个美丽的壳子,跟画在画上的美人有什么差别?” 良恭一言不发,只面对他笑笑。 看来男人与男人也不见得就是一国的,好色如历大官人,只是惊鸿一面,就能舍得了千把银子换一个没大可能的机会;也有如安阆这等爱女人更爱与之心有灵犀的。 至于他自己,尚且未能安身立命,更谈不上能为女人建立起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他几乎自行掐断了对女人的幻想,早判定了自己没资格。 所以他公正地想到妙真那张妍丽靘好的面孔,上头永远嵌着两颗猫眼石一般的眼珠子,灵动地四下滚动,点着潋滟的波光—— 天上的仙女哪知人间的冷暖,就是朱唇间偶有一缕叹息,也不过是千金小姐无中生有的一点哀愁。 “我的姑娘,又叹什么呢?” 妙真仰起面孔看站在窗外头的花信,也答不上来,反问:“你说,表哥怎么就与良恭如此要好了?” 花信且把茶盘搁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琢磨,“安大爷不比二姑爷那样的公子哥,才六.七岁家业就艰难了,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主。良恭呢,也是家境贫寒。两个人又都读过书,自然有得话说。怎么,姑娘不高兴他们要好?” “他们不该要好。”妙真把一条胳膊垂在窗户外头,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是哪里不对劲——他两个不该要好,该打得头破血流,故事里常说的,红颜祸水,她应当是个男人间的争端。 他们没能打起来,难道是她还不够美? 她额心一敛,忙走到镜前弯着腰照了照,抱怨着走回榻上,“表哥过来时,我才从床上爬起来,你瞧这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正说着,眼见白池提着药走近院门,却是碧玉无瑕,窈窕淑女。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窝染笑,脸晕红霞,直教妙真冷不丁自惭形秽。 她隔着窗户喊:“白池,药煎回来了?” 白池便由东厢门口绕廊而来,“煎好了,你没午睡?” “睡不着,才刚表哥来说了会话。” 白池问安阆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又想起她娘的话,向东厢瞥一眼,低下了声,笑得没所谓,“噢,难得安大爷到我们这里来逛逛。我进去了,娘想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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