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掉身,就听见花信冷笑一下,“你从园中来,没撞见安大爷么?” 白池僵着一抹微笑扭头,“撞见了,大老远的就没招呼,明日安大爷可别怪罪我无礼才好。” 妙真看她二人又要起争锋,把花信拽了一把,有意识无意识地转了话头,“他是和良恭在一起,你也撞见良恭了?” “撞见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我更不好上前打搅。” 妙真一听他二人竟做了朋友,心下更怄,一屁股坐在榻上,只把院门紧盯着,带着股没缘由的怨愁。 比及日影朝西,听见外头“吱呀”一声,将等得昏昏欲睡的妙真惊醒,她忙由榻上坐起来,果然看见院门处那几棵湘妃竹在摇动。 她忙趿着鞋跑到廊庑底下喊“良恭”,见良恭从竹间走到院门下,她又没话可说,隔着个空荡荡的场院拿鼻孔瞅他,“吩咐外头套车了么?我要同太太舅母出门去。” 良恭就在对廊站着点头,“才刚回来时吩咐预备了轿子。” 也不知她哪里不对付,忽然跳起脚来,“谁告诉你要轿子了?你这不省事的,今日到周家去,周家离得远,自然是套车去!” 良恭并不知道这周家所在何处,只晓得她出门素来嫌马车颠簸,走得近一向只乘轿,便只吩咐了软轿,不想又得罪了她。 他本能地不耐烦,却在刹那间想起安阆说她是个美丽“空壳子”的话,倒在心里替她辩了辩。她哪里空?那双眼那张脸,分明胀满着不知名的情绪,似怨非怨,似嗔非嗔,逗得人好笑。 中间空荡荡的庭院也并是真的空,兜转着看不见的风,点缀着一片一片的绿苔痕,日光也满阶,把一副凛冽硬心肠倏地袭得柔软了些。 他扬起懒洋洋的声调,没奈何地转身出去,“好好好,我的大小姐,我这就去吩咐他们换车马。” 妙真也转头往屋里,一只脚才跨进门槛便露出笑脸。自己也不知在高兴什么,总之今日万般不如意,唯独他这点不情不愿的妥协是称了心。 那周家本是门不大来往的远亲,因住在嘉善县,素日更不大走动。还是胡夫人行到嘉兴,有意要将她女儿与苏州黄家结亲的事宣扬得满亭皆知,才刻意拉着曾太太去走访。 接连访了这些日子的旧交亲友,凡沾亲带故的都走了个遍。曾太太每日堆着笑脸作陪,实则心下早不耐烦。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拉着两个女儿陪在左右。 白池要侍奉林妈妈汤药,不得伺候妙真外出,留下来看屋子,只得花信一个丫头伴着外出。 说话登舆,妙真踩着马凳,暗笑着斜过良恭一眼,仿佛憋着什么坏。其实若坏也不算坏,不过是想私下折腾他一番,怕丫头们多了七嘴八舌究其缘故,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支开那些多余的嘴,只叫花信跟着。花信倒是不怕的,这丫头一心向她,好糊弄。 这厢未向嘉善走了一阵,妙真便掀了帘子,“你这人简直不会驾车,骨头都要给人颠散了!” 良恭心下就算着她必要找着茬骂人,果然才小半个时辰的路,她就按捺不住。他拉着缰绳回瞥她一眼,“可怨不着我,这条路坑坑洼洼的,不信你自己瞧。” 妙真弯出腰往下看,他趁此空隙,故意把车架过一个坑洼里,猛地一颠,险些将妙真颠下去。他又一把扶住,“瞧,我说这路不好走吧。你快踏实坐好。” 妙真给他反手推回帘内,对着花信呆坐一阵。花信傻愣着道:“他说得有理。” 妙真剜她一眼,又猛地打起帘子,“你故意颠我!” 他仍然瞥她一眼,转回脸无声地笑,“小的可不敢。” “还说不敢,你分明在笑!”妙真将脖子伸到他肩头,歪着脸看,他又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面孔,怄得她一拳头砸在他肩上,“你敢跟我捣鬼!” 反将她的手振得疼,良恭倒是不觉痛痒,斜着眼浅笑,“小的就是长了豹子胆也不敢呐。” 妙真在他肩旁瞪着一双眼,在他面上寻找使坏的蛛丝马迹。可他侧脸外过尽千帆,他却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她只寻到沧海变幻之中他晦淡的没有波澜的眼睛。
第20章 风度云移 (〇九) 刚好这对眼睛转过来,倏然闪动了两下,里面映上妙真近得能见五官的倒影,也滑过去鳞萃比栉的青砖绿瓦,唯独她的影是静止的。 心却“咚咚”跳了两下。 相离太近了,到底是谁的心跳辨不清。良恭把头转回去,声音变得有几分郑重,“你规矩坐好。” “噢。”妙真呆愣愣地给花信扯进去,落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就听命于他? 花信掩着嘴偷笑,小声说:“姑娘别作弄人了,人又不是个傻的,会不知道你是故意找茬?” 一语惊醒梦中人,妙真把纨扇的穗子绞在指端,心里有点发闷。好像自己是变了性情,作怪挑刺,得理不饶人。 她自己在心里头找缘故,把那穗子绞得死死的,凑到花信耳边,“他自然不傻,我早说过,他一肚子坏水。” 似乎这个缘故很有根据,她不觉又生起一场闷气。 及至周家已近晚饭时候,周家夫人携儿女早候在门上,因为沾亲带故,又是久别重逢,未敢慢怠。 这位周家夫人挽着曾胡两位太太一路寒暄不迭,又热络留客,“我一早就备下了戏酒,还吩咐打扫了几间上房出来,胡家大嫂好容易到嘉兴一趟,今晚可别走,就歇我这里,咱们好好叙叙旧,明日再去不迟。” 胡夫人自然愿意,曾太太也是没甚所谓,何况回去也得冒着大夜,于是众人只管安心入席。 戏酒闹至黄昏正是热闹处,周家两位小姐却嫌在长辈眼皮子底下不得自在,私底下撺掇着妙真鹿瑛往街上去,“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县太爷前两日喜得麟子,特命在街上点几日长明花灯,热闹得很,咱们出去逛逛?” 妙真好热闹,当即应下。鹿瑛却喜静,况且思及出了阁,不能常伴父母跟前,便一刻不离曾太太。推辞道:“你们去吧,我一路累得很,懒得去逛了。” 于是只得三位小姐请命出去,难得一回,太太们也不好阻挠,只吩咐丫头小厮紧跟着,早些回来。 该夜,街上果然热闹,妙真在马车街了帘子看,远远就看见前头正街上灯火交映。鲤鱼灯,兔儿灯,八角宫灯,四角美人灯,龙灯,凤灯……千样百种,浮在攒动的人海之上。 似千头万绪,都在今夜都渐有明因。 几人乘车马到正街口,就要下来逛。妙真的车在最尾,花信先下来,待要搀扶她,不想前头马儿倏然嘶叫两声,扬起蹄子,把车头向上抬了下。引得众人回首,却是猝不及防,那马不知什么缘由,竟一路直直地向着前头跑。 人堆里的呼声登时如惊涛飓浪,街中间劈开一条道,周家众人也是不知挤作一团,花信更是吓呆在原地。只得良恭一下反应过来,丢下众人朝前追过去。 那马发了狂,一行叫一行拖着车横冲直撞。妙真在车内吓得早是面如土色,像个球似的在四面跌来撞去。好容易死扒着车窗向外惊惶张望,就见良恭远远追在后头。 她一下连哭带喊地向外摇手,“良恭!良恭!快救我,这马疯了,停不住!” 良恭哪里得空应答她,只顾着铆足了劲跑,一条命跑丢了半条。跑得前路渐暗,心只差毫厘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却不敢慢下来一点。 也不知追了多久,总算跑到散了架的车旁,抬首看一眼眼妙真。她一手抠住一块围板,吓得花容失色,眼泪乱抛,洒在他脸上,一只手朝他乱抓着,却是徒劳的,抓也抓不住。 “快、我要给颠死了!” 良恭咬紧牙关又朝前跑了几步,一个鹞子翻上车头,乱中寻摸到缰绳,勒得个人仰马翻,可算停下来。 车厢给掀没了顶,只剩零散两片围板,妙真骨头也散了架似的,浑身撞得疼。她撑着坐起来,一回首,已不见来处,张灯结彩的街市不知哪里去了,四下仅有一片漆黑,以及天上云翳半遮的一轮月亮。 旧啼痕未干,新泪又下来,她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也顾不得周身疼,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漆黑的世界只剩她与良恭。 她爬着靠近良恭的背,未贴上就感到他灼热的体温,在凉飕飕的夜风里,温暖又安全。她把腿折着坐,向他歪着,好像伏在他背上,却隔着一点悬空的距离,“咱们是跑到哪里来了?怎么黑灯瞎火的,一点动静没有?” 良恭喘着大气环顾一眼,“大约是一径跑到了荒郊。” 妙真瑟缩一下,揪着他后脖子上一片襟口,警惕地望,“荒郊?会不会有野兽啊?我的天,这黑魆魆的地界,连个亮也没有,咱们怎么回去?” 只听陡地“咔嚓”一下,妙真身子一歪,一个车轮子散了架。良恭忙将她搀下来,围着车转一圈,“彻底没指望了,在这里等着吧,周家自然有人寻来。” 妙真心里虽然仍是发急,却不再哭了,眼睛很紧迫地追着他打转,“他们能寻着咱们么?我连这里是哪里也不晓得。” “一路都有痕迹,自然找得着。” 妙真默了默,这才发觉右边膝盖疼得很,她弯下腰搓了两下膝,“我撞坏了膝盖了。 ” “怎的不早说?”良恭忙绕车过来,借着月光寻到一块石头。要搀她坐她却不坐,赌气似的。 妙真是觉得他这句话像有些不耐烦的意味,心下涌上来好大的委屈,泪珠儿涟涟,与他僵持不下。 奔了这一夜的命,良恭疲乏不已,本来懒得再伺候她这娇滴滴的小姐脾气。可又被她那亮锃锃的泪光刺了一下心脏,什么话也说不出。 以为她是嫌石头又脏又硬,他撒开手,把外头的青短衫子解下来折了几折,垫在石头上。他里头是一件白中衣,不知哪年做的,袖口短到了手腕上头,底下衣摆上打着两块补丁,衬得人窘困又落魄。妙真赌的那气一下泄尽了,坐在石头上望着他又朝那匹累得倒地的马走去。 “你是在看它为什么发狂?” 良恭没空理会,细细把马儿周身摸了个遍,没摸到什么。却见那马折着一只后蹄在打抖,他又摸到那马蹄子上,适才发现一颗六七寸长的铜钉在马蹄子里扎得死死的。 想必这马就是扎进了这颗钉,起初没扎得狠,不觉怎样,慢慢从周家走到正街,就踩死了,才致使它发狂。 这马自到了周家,就是关在他们家的马厩里,哪里来的铜钉?良恭拧着眉把前后细想一遍,想必是傍晚牵出来套车,小厮们进进出出的取鞍拉车的空隙里,有人偷么弄了这么根钉子进去。 “你查找着缘故了么?” 喊得良恭回神,将那颗钉子随手扎进草地里,拍着手向妙真走去,“噢,大约是哪里踩着根木刺,痛得它发了狂。”说着,他向四面看看,嗓音在黑暗里有些凝重,“不能在这里等,恐怕有野兽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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