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掰着指头细数给良恭听,听得良恭露出意外之色,她便笑着将桌子敲敲,“这不是有意为难人嚜,就是头嫁的姑娘也不敢张这个口。我看她就是想吓退人家,给你留着空子呢。你再不请人去说,转头人家果然答应了,可就真是没机会了。” 倘或人家真能应承,倒是易寡妇的福。他岂能半路杀出去断人前程,前头理智抽身,不正是为给她留一条更好的路走?这世间比他好的路简直成千上万。 他笑着摇摇手,“您净是瞎出主意,人家放着这样好的前程不要,往我们这破院子里扎什么?您别操心,我的亲事不急,等我赚足了银子,还怕寻摸不到一门好亲事?” 良姑妈苦口婆心无果,只得收声,赶他去睡。 此夜两处愁眠,自良恭去后,下晌胡家的队伍就打发了个小厮先行到府上报信。说胡家舅母并安家少爷次日即到。尤家里外都有些意外,往年胡家不过是打发个管事的来走动,想不到今年却是当家太太亲自来走动。 妙真还未及多想舅母是为什么亲自来,回房便被花信拉到卧房里叽叽咕咕点了几句,“方才听见安大爷明日到,你瞧见没有,白池笑得好不高兴。” “是么?”妙真不欲在此话上纠缠,只是装傻充楞,“就你眼尖。” “她那点花花肠子还能逃得过我的眼?”花信嗤笑一会,扯着妙真,“姑娘真别不当回事。” 妙真只是傻呵呵地笑,入夜睡在床上细想,不知道该怎么拿这事当事。要做太太的人,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容,是要叫外头笑话的。何况这人是白池,她自幼分走了白池的母亲,还她一半的吃与穿并半个丈夫,都是应当。 无论如何,在名目上,白池至多能做个美妾,她才是未来那个的“安家夫人”。一个千金小姐将来要变成当家做主的太太,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容差池。 她翻个身,仍觉得这不算件大事。她的心里无大事,眼下要紧的,是明天良恭捎回来的兔肉脯与炸鹌鹑,以及要作什么装扮才能令安阆眼前一亮。她在意的,不过是一份小女人的虚荣心。 这点虚荣谁没有?白池也不例外,仍寄希望能在妙真的倾城容光底下挣扎出一抹自己的色彩。她天不亮就起来拣选衣裳,蹑手蹑脚地将年节底下新裁的几件夏衫摊在榻上。 饶是如此,还是惊动了林妈妈,她静悄悄坐起来,看着白池不安分的背影在未褪的月光里蠢蠢欲动。 “吭吭。” 林妈妈咳嗽两嗓子,惊得白池回身,掌上了床前的灯,“娘,您这么早就醒了?” “我醒得可没你早。”林妈妈话里有话地睇她一眼,肃穆地把床沿拍拍,让她坐,“丫头,咱们娘俩可不是尤家的家奴,是半道入的府。得先太□□惠,可怜咱们娘俩个没归宿,才留咱们在这里。虽然先太太早去了,可这些年,尤家从没有哪里亏待咱们。待你更是没得说,你的吃穿用度,只比二位姑娘略次一些,比外头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不知好到了哪里去。在世为人,可是要讲良心的呀。” 忽然没头倒脑的一筐话说得白池心虚意冷,把头低着笑了下,“大清早的,娘怎么想起说这些有的没的话?” 林妈妈把被子理着,神情冷淡,“我怕我再不说,你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我虽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可在为人上,我不比那些读过书的妇人差在哪里。我一辈子就讲究个知恩图报,问心无愧,我的女儿,也断不许她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白池半晌无言,心里却是哀哀戚戚地哭过了一遍。 比及天光放出一偏朦胧的幽蓝,她起身去将榻上的几身衣裳折起来,声音藏在模糊的轮廓里,有些沙沙的,“我就是怕衣裳在箱子里搁久了有霉味,拿出来散散味道。” 林妈妈晓之以理一番,又动之以情,“姑娘,我是做娘的,哪里会不晓得你的心?眼下已是最好的了,将来你跟着妙妙去,也算是成全了你的心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咱们是什么身份?怎么还敢妄图名分?那不是咱们该想的。” 白池背着身立在橱柜前,让清晨的露与风堵住了嘴,爱与伤悲都不能出口。 次日一早,阖家女眷就到门口瞻望胡家的车马,只看这郑重的态度,可见此事在曾太太尤其要紧。 曾太太原是胡家的丫头出身,跟着妙真母亲陪嫁到嘉兴尤家来,即便早扶正做了太太,也是“树高千尺不忘根”。 望到红日发白,胡家的车马才煊赫地驶到门前,曾太太忙捉裙下了石蹬去迎,向马车上下来的一位华丽妇人连福了两回身,“听见舅太太来,我昨夜就高兴得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吩咐厨房预备洗尘的席面。舅太太这一路还顺当?” 这胡夫人有些发福,满月脸,水杏眼,头上的钗环多得压没了脖子。妙真悄悄并着脑袋与鹿瑛耳语,“瞧,舅母还是这样子,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家有钱,恨不得把脑袋作花瓶,将满副家当都插上去。” 鹿瑛抿着嘴笑,掣她一下,“快别叫她听见,又要抱怨娘没管教好咱们。” 还不是胡夫人看曾太太是他们胡家的丫头出身,待她就有些不大敬重,并不大怎样拿曾太太当正经的尤府太太看待。再一则,胡舅爷是妙真母亲庶出的兄弟,血缘上到底隔着一半。 曾太太在旁半搀半挽着她,她那双眼只管斜瞥着曾太太,“原早就该到的,在苏州耽误了一程子。” 说到苏州,那眉目里无不是赫赫扬扬的得意。曾太太知情识趣,忙问:“在苏州有事?” “可不嚜。”胡夫人立马郑重其事道:“去苏州黄大人府上叨扰了些日子。” 尤家承着朝廷在苏州织造的纺织事务,也认得这黄大人,是位人物。曾太太惊叹,“唷,舅太太与黄大人家里有来往?” 可算是问到胡夫人心坎上去了,她抿着唇神神秘秘一笑,“他们黄家想说我们雀香做儿媳妇。就为这事情我才亲自到苏州与他们商议。既然都到了苏州了,也不怕远,也来嘉兴看你们一趟。” “那这门亲事说定了?” “说定了。不过儿女们都还小,还有几年才办。” 两位小姐跟在后头听见,相看着吐吐舌。正此刻,胡夫人向后扭头笑看妙真,“妙妙愈发出挑了。安家少爷本来是随我们家的车马一齐来的,今早进城,他说要先去买个什么东西给你和你爹,想必一会就到。” 妙真回头一寻,那曲曲折折花砖一直通到大门外,一张张面孔里,果然不见安阆。 安阆来往嘉兴多回,自然是不会迷路,大早起便暂辞了胡家的队伍,独自往玉宝街上来买桂兴铺子的炸鹌鹑。 他们安家不比胡家,早是个破落户了,好容易中举,把一些人来送礼打点了带来,路上一看,还不及胡家一个指缝,未免不够敬重。只得投其所好,专门兜转一趟,买些尤老爷与妙真都好的东西,聊表敬意。 可是不凑巧,桂兴铺子的炸货名满嘉兴,这会已赶不上了。安阆站在铺子前好说歹说,人家硬是遥遥手,“你早来半刻还赶得上,这会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要吃明日请早。” 安阆欲要加钱,可摸摸褡裢,囊中羞涩,实在说不出口,只站着满面作难。偏身旁忽地有人搭讪,“我让你一包。” 眼前果然递来一个桐油纸包,顺着那手望上去,是位眉目浸霜的青年,却挂着一脸松松散散的笑意。
第18章 风度云移 (〇七) 那人不是良恭又是谁。他看此人是个读书人,外头穿一件寻常苎麻湛蓝褡护,里头是一件洗得薄旧了的玉白道袍,头上扎着网巾,肩上背着褡裢。却是位落魄子弟。觉得此人与他同陷窘困,因此难得一回善举。 安阆忙连连谢过,摸了铜板给他,“真是亏得兄台出让,可是解我之难了。” 良恭哪还要他这几个钱,便摇首笑道:“用不着谢,你只管赶你的路去。”言讫自行走了。 转到盘云街上,二人又撞在一路,均感意外,相视一笑。安阆拱手道:“真是凑巧,多谢方才公子肯成人之美。” 良恭听见“公子”这称呼,浑身不自在,忙摆手,“不要叫公子,哪家有我这么穷的公子?” 安阆觉得这话本该是自己的说的,眼下从另一个气度咄人的青年嘴里说出来,倍感亲切。少不得拱了拱手,“英雄莫问出处嘛。请问公子姓名?” “良恭。”良恭在肩头拱手回了个礼,“你是外乡来的?” “从常州来,到此地访亲。” “常州?”良恭不免暗里认真看他两眼。此间已近尤府门前,听见看门的小厮老远就摇手招呼“安大爷”。他心下一笑,真是天道机缘,想什么就来什么。 眨眼间,他忙敛了那不端正的笑脸,兜至安阆跟前郑重拱手,“原来是安大爷,小的未曾见过,先有失礼,万望恕罪。” 这功夫,门上的小厮已迎将过来,待安阆热络得要不得,想必是猜准了他已中举。且别说尤府的看门小厮,这一路上,连胡夫人的待他的态度都是天翻地覆,逃不出也是这个缘故。 这年月,谁不是长一双势利眼? 还是这良恭,两人不认得时他便慷慨解难,如今彼此知道身份,他也只是尽个下人之礼,并不过分讨好。可见猜得不错,这良恭也是有君子之风的人。 安阆也不要门上小厮引,只向良恭笑着打拱,“原来你是姨父家的人。既如此,烦请你引我去拜见姨父姨母。” 良恭将其引到厅上,恰逢开席,阖家人口都在,他便悄然退回院中,手里提着两包兔肉脯与炸鹌鹑,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待那两包冷肉被遗忘,已倥偬过去几日。安阆与胡夫人被安置在园中客房,胡夫人每日由曾太太陪着访亲探友,诉说家常;安阆则多半与二姑爷寇立伴在一处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然而这跌碎几处的亲戚,都是貌合神离。胡夫人不过每日见缝插针向曾太太炫耀新结的亲事;安阆也与那一身奢靡习气的未来连襟话不投机。 这日寇立邀安阆往行院吃酒,安阆借故推脱,抽出身来在园中闲逛。逛来逛去,脚似认得路,不觉走到妙真院前。 犹豫间,门内走出个媳妇,是曾太太房里的人,笑着请他,“安大爷没午睡?真是巧,大姑娘也睡不着,你进去兄妹二人好说话。” 因与妙真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倒不必太过避嫌疑。况且听这媳妇的意思,是得曾太太允许的。他便点头往里进。走到场院中,向东厢瞥一眼,那槛窗上正映着一枝碎影,微微拂动。 这时节黄莺稀疏,在心里“喳喳”地聒噪,有种抓心抠肺的痒。偏这会,妙真一张艳绝脂粉阵的笑脸嵌在正屋窗户上喊了声:“表哥,快进来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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