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沁点头答应,两个人坐在黯黄的烛光中,半晌无话。 “看着办”是件考验人的事,如沁既然应承下来,又要做个体面的奶奶,自然把一切都办得妥帖。先叫人把永安居正屋里的家具都搬出来,扫洗了好几遍屋子,再要抬家具回去,又嫌不好,现赶着叫人去现打了成套的桌椅床榻,特地把那家具的样子使人送到寇家给妙真看。 妙真看了没话可说,都是可也不可的态度,仿佛不关她的事。倒是寇家上下欢欢喜喜地替她忙碌起来。好像是自家的女儿出阁,寇夫人很舍得下本钱,替她置办嫁妆,什么都要图个好看。现请来裁缝师傅给妙真裁做四季衣裳,家具不好打,妙真将来是要跟着传星回京的,搬来搬去的倒麻烦。要打一顶成亲时带的花冠,不怕花钱,一定要好看,寇夫人怕一般的师傅打得不好,吩咐寇立在外头找一个手艺精湛的。 寇渊倒说他认得一个厉害的老师傅,隔两日请到家来画样子。他这几年几乎不过问家里的事,话说出来,连寇夫人也惊了一下。以为他是一下子恢复了些人气,又不敢多余去问他。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交给杜鹃和鹿瑛去办。有了这宗事,杜鹃外出益发多,不是上街去为妙真置办料子就是去挑拣零碎首饰。每每出去,都是容光焕发地回来。家下人看见,背地里少不得指指搠搠,暗说她是借着这空档往外头私会男人。 这日外头回来,赶上寇渊也才刚外头回来,正在椅上吃凉茶。看见她从面前袅袅娜娜地走进卧房里去换衣裳,一对翡翠珠子的珥珰掉了左边一只,格外扎眼。 不一时他跟到卧房里头来,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左边耳坠子掉了一个。” 杜鹃心头一跳,摸着左边耳朵走到穿衣镜前照,果然是少了一只。她斜看他一眼,又走到妆台坐着,把另一只也摘下来,“大约是在奇宝斋取下来比样子,就忘了戴回去。太太吩咐下的,大妹妹的头面,翡翠的要一套,珍珠的要一套,金银的也各要一套。” 她是没话找话说,寇渊听在耳朵里,不多问什么,只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 她从妆奁的镜里窥见他的脸,感到点悚然和烦嫌。这两年他渐渐变得沉默许多,一双眼睛常是阴恻恻地把人看着,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这两年她是慢慢有点怕了他,也是因为心虚,那些闲话想必他也是听见的,偏偏从来不问。她这时候不再忌讳和他说妙真,反倒隐隐希望他和妙真能再有些暗中暧昧的往来,她好从他的灰蒙蒙的目光中摆脱出去。 她合上妆奁走去床前和他打趣,“你大妹妹要嫁人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吧?” 寇渊像是腹.中扎进去一根软绵绵的刺,什么感觉都是力不从心。他起身走到榻上去坐,仍然噙着微笑,“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提。” “提一下怎么啦?我不过是和你说笑,又不是兴师问罪。我知道,这次她住到家里来你们连话都没说到几句,清白得很。” 她一壁说,一壁甩着绢子走来在那端坐着,脸上没有半点的不高兴,俨然真是说笑。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重伤了寇渊。真是奇怪,他情愿她像从前猜忌怀疑,和他大吵大闹。她如此放心,不知道是因为他没了行事的能力,还是因为她另有别的男人?无论是哪个缘故,都无疑是对他脆弱的自尊雪上加霜。 他没搭这玩笑,又把话头兜转到她身上去,“大妹妹那些东西几时能置办齐?” “总是在这月里。”杜鹃暗睐他的脸,又笑着为自己未雨绸缪,“女人家出阁麻烦,零散的东西多得很,太太又生怕不好看人家说她是随意打发侄女,何况也要做给历二爷看,叫他知道咱们家待大妹妹有多好。单是为那个戒指,这两天我还要往金铺子里跑两趟呢。” “是在哪家金铺里打?” “大齐街那家。” 寇渊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寒意。大齐街上有张家的铺子,张家大爷常在那里出入。杜鹃也猛地意识到不该说,又画蛇添足地补一句,“只有大齐街那家的金铺打得好。” 他笑着起身,说是要回织造坊里去。走到外头来,太阳猛烈照在他额上,有轻微的刺痛。 一切仍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到五月,妙真是最闲散的一个,众人都为她忙,她反倒没什么可忙的。传星打发人送来什么给她看,她只点头说好。寇夫人鹿瑛来问她衣裳首饰,她也说好,毫不指望地等着日子到来。 如果不是良恭突然找到湖州来,这桩亲事简直一帆风顺。 良恭是四月上旬到的常州,在路上就觉到些不对。妙真和胡家为银子的事早闹僵了,没道理又去投奔胡家。何况他们在常州诓骗了县衙门,又转回去,实在有些自投罗网的风险。可路行一半,只好先去问问看。因此耽误了好些日子,五月里才忙转来湖州。 这日一下船,就直奔寇家而来,下晌走到那条街上,好巧不巧,偏遇见寇立为婚事的细则往传星那里去,带着个小厮,懒懒散散地从大门内走出来。走了不一会,恰在街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在人潮里若隐若现地浮动,穿着灰扑扑的黛色短褐,肩上挂着个包袱皮,下巴鬓角上冒出一淡青色的胡茬子没来得及剃,埋着头朝这头走来,游魂似的,挂了满身的风尘与疲倦。 寇立望他一会,猛地认出是谁,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忙奔过出去拦他,“良恭!” 良恭一脸青白的疲态,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虚着眼看了一会。认出是寇立,便打了一拱,“二姑爷,真巧,我正要往府上去。” 不必说,一定是去寻妙真。寇立故意向他身后人来人往的街上望望,“你是一个人来的?大姐姐呢?” 问得良恭楞了下神,“大姑娘没到你们家来?” 寇立把眉毛眼睛都向上提起来,“谁说大姐姐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太太还时时念叨呢,说大姐姐和安家的婚事不成了,怎么不到湖州来。知道她去了常州舅老爷家,还预备这两个月要派人去接她过来的。”说着,又紧蹙了眉头,“怎么,你没跟着大姐姐?” 良恭一连奔波了数月,脑子里一时大乱,更兼炎天暑热里走了大半日的路,给太阳晒得发了昏,话还未说,人先朝前趔趄了两步。 寇立忙将其搀住,见缝插针地把他拉到街旁的一家茶馆里坐下,“你敢是中了暑,先坐着歇歇,有什么话慢慢说。”说话间,暗里向跟着那小厮丢了个眼色。 那小厮领会意思,悄然走出茶馆,一地里奔回家去告诉鹿瑛。鹿瑛在屋里听见良恭寻了来,一时放下茶就跑去寇夫人房里商议。 寇夫人先还不大当回事,眉头一皱,咂了下嘴道:“啧,这怕什么,他来就来,明白告诉他妙妙已定了人家,就要嫁给盐道的历大人做三房奶奶。他难道还敢去和历二爷争不成?一个没本事的下人,能有什么手段?” 鹿瑛却急道:“不是怕他有什么手段,是怕大姐姐见着了他悔了亲事。太太也想想看,大姐姐本来想着和良恭的事不成了才勉强应承了历二爷,如今良恭又找上门来,岂不是动摇她的心?她要是反了悔,难道咱们还绑着她上轿子?” 寇夫人扣紧了额心一想,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马上焦心忐忑起来,“那怎么好,那丫头要是犟起来,谁劝得动她?好容易才促成了这门亲,可别临到头又不成了。” “依我看,咱们家得先把他们两个都瞒着,底下的事,还是去问问历二爷。” 两个人商议几句,寇夫人立时叫了管家来吩咐,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凡是寇家的人,都叮嘱好,倘或有人来问妙真,一律咬定不在这里,也不许给妙真听见有人来问她。 却说寇立那头,也咬定了妙真不曾往寇家来过。良恭一时目眩神晕,不得空仔细去辩他的话,只向茶馆子里要了碗抻面来吃。 寇立陪在桌上,反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起妙真这几年的事。只等他吃完面恢复了些精神,不给他多问的时机,忙又说:“我看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回头再打听大姐姐的行踪。大姐姐还能到哪里去呢,拢共就我们这几门亲,不是常州就是湖州。再不然,嘉兴本地也还有些远亲。这倒不怕,你先歇一歇,养好了神明日我们再细说。我也要先把这事告诉太太,这还了得,太太原就一直为大姐姐担着心,此刻说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还不知怎样发急。” 然后不由分说,就在街上找了家客栈,把良恭安顿在里头。良恭原要推辞,叵奈这一路实在累得很,只好暂且住在栈房内,说下等稍息一夜后,次日仍往他府上去。 寇立连连应承,忙抽身出来,跑回家去。 这厢甫归房中,鹿瑛便不安地迎身来问:“良恭呢?” 寇立早是口干舌燥,自走到罩屏内倒茶吃,“我把他先稳在了街上一家客栈里头。他是来找大姐姐的,亏得我在街上撞见了他,反问他怎么没跟着大姐姐,倒把他问得个晕头转向,一时糊弄了过去。” 鹿瑛跟着进来,围着他打转,“你方才打发小厮来告诉,吓得我赶忙去和太太商议。已吩咐了阖家上下,不许告诉大姐姐,倘或有人来问,也不许说走了嘴大姐姐是在咱们家。” 寇立转过来点头,“就得这么说。不过我看良恭那小子不是轻易好蒙骗的,咱们还得另编圆了话应付他。” 鹿瑛见他一额汗,摸出帕子替他揩了几下,“就怕他不信。我看,你还是赶着先去告诉历二爷一声,他手眼通天,叫他想个法子把良恭打发走。” “这倒是,我这会就去。” 言讫,寇立稍喘了口气,仍旧出门往传星那头去。鹿瑛独在屋里焦心,就怕忽然间落得个鸡飞蛋打。本来为做成了这门亲事,近日寇老爷高兴,狠夸了寇立几句,听那意思,仿佛是要叫他往织造坊里去管些事。
第94章 碾玉成尘 (十二) 不觉临近晚饭时候, 炎天暑热,玉蝉聒耳,院中的粗希墁地转晒得滚烫,妙真走到这里来, 身上已出了些粘腻的汗。甫入房中便嗅到一股隐隐药的苦香, 给浓郁的沉香力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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