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先依妙真的话,回嘉兴赚下些钱,再往官场上疏通疏通,找到妙真后又另想法子应对。他赚钱的念想也从没像此刻一样强烈过,忽然壮志踌躇,将包袱皮向肩上拢一拢,灯笼里的蜡烛早烧没了,索性就把它丢在路旁的草堆里,横竖东边天上已翻出了鱼肚白。 渐渐听见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去看,有三个男人在后头走。良恭先以为他们也是往码头赶路的行人,紧着又想,既是往码头去,没道理身上一点行囊也不带。觉出不对来,他把包袱皮抓紧了,加快了步子走。 他快,那三个人也快,果然是冲他来的。说时迟那时快,正走到一片树丛里,良恭忙跳身进去。后头三个人一看,登时追跑上来。有个先跑上来的,刚停在树丛四目搜寻,一面匀着气,倏见一个黑魆魆的影横扫而来,一根木棍子将他打翻在地。 这领头的抱着脑袋一摸,摸到后脑湿乎乎的打出了血,登时龇牙咧嘴喊起来。后头两个也跑了上来,领头的朝树丛里指去,“在里头!” 那两个人欲拨开乱杂的树枝往里头去寻,谁知刹那功夫,一个腿上挨了一根子,一个后腰上挨了一棍子,都被打倒在地。 良恭趁机拿着棍子又狠打了三人几棍,趁人一时痛得爬不起来,把走去把那领头的脑袋踩住,那一截粗壮的棍子抵在他脑门心上,“谁叫你们来的?” 那领头的见他手狠,不敢动,只把两个手向上摇着,“没,没人叫我们来。我们就是瞎碰上的你,看你一个人走在前头,又背着包袱,想向你讨几个钱花花。” 那两人见兄弟的脑门在人棍下,也不敢妄动,纷纷跪下来附和,“是啊是啊,大爷,我们没想害你性命,也不敢呐!就是想要几个钱花花。” 良恭凛凛的一双眼把他们一睃,歪起笑脸,“像你是这么勤快的强盗倒少见,天不亮就出来找买卖做,还找到这山路上来了?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们丢到林子里去,我倒要看看官府衙门会不会为你们几个市井地痞的贱命费心追查。” 几人哀求不迭,那领头的忙说:“是烟雨楼的寇二爷叫我们来,他说你盗取了他们家的东西,叫我们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抢回去。兄台,可不要误会,我们也不过拿钱办事。” “他许你们多少钱?” “他,他许我们每人二钱银子。” 良恭好笑起来,“二钱银子也值得你们来卖命?”说着放下脚,怕他们穷追不舍,终是自己吃亏,便往怀里摸了些碎银子抛在草堆里,“不算你们白来一趟,随便你们回去编什么话哄他。大清早的,我不想打杀人命。” 这三人横竖是混点钱花,混谁的都一样。况见他不好惹,下手又重,也像是强盗贼寇之流。因此不敢再追,一头扎进草堆里找银子去了。 良恭照旧往码头上去,到了恰逢日出,红红一轮太阳映在河中,河面上粼粼地流金。靠岸泊着好些大大小小的船,挨个去问,多半是货船,也有几艘客船,但都不往嘉兴去。 遍问无果,日头渐渐毒起来,良恭只得先往茶棚里吃茶。一桌上有个穿枣红色直裰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叫沈先,看了良恭好几眼,踟蹰一会,就和良恭搭起腔来,“后生,我方才见你挨着问船,是要往哪里去啊?” 良恭坐在对过,落拓地一笑,“回嘉兴,我家乡。” “你贵姓?” “免贵姓良。” “是做买卖折了本钱?没找着回乡的船?” 良恭看他一眼,趁势点点头。 这沈先原有几分好心肠,因见他身上挂枝带叶的,脸上一片惨淡,很有些潦倒模样。便不大忍落,便道:“我们家也是嘉兴的,我和我们大爷大奶奶也是要回嘉兴去。”说着远远向一艘二层客船指去,“你看,那是我们的船,上头倒还宽敞。你要是不怕睡在下人舱里委屈,一会等我们主人回来了,我去问问看,也搭你同回嘉兴。” 良恭忙拱手道谢,“敢问尊家贵姓?” 沈先捋着胡子笑起来,“我们家姓谢,你想必听过,嘉兴府城内有名的香料谢家。” 无巧不成书,原来就是易寡妇后来所嫁的那谢大官人家里。良恭出神在想,就见沈先喊着“大爷大奶奶”起身,迎到了茶棚外去。 跟着望去,果然见一对与他一般年纪的夫妇在外头。男人面庞隽秀,文质彬彬;妇人衣着华美,满头珠翠。沈先与二人说了两句,那妇人就往茶棚里望进来。良恭的目光和她一撞上,仿佛有一些零碎的往事扑面而来,扑得人有点措手不及。 未几易寡妇就先走了进来,大变了模样,举止柔美端庄,比从前那惨淡光景更显得荣光满面,很有些富家奶奶的款子。 她一径走到桌前来,也有点局促地笑着,“方才听我们管家说,有位同乡找不到船,想搭我们家的船。我老远瞧着像是你,原来果真是你。” 良恭这时候才看见她腰上兀突突地挺起来一些,显然是有孕在身。他也忙站起来打拱,身上汗腻腻的,像是把他用油糊了一层 ,行动不大自在,“我也没想到是你们家的船。” 易寡妇把嘴笑着一瘪,轻剜了他一眼,“怎么,知道是我们家的船,怕低了你读书人的身份,不肯搭了?” “岂敢呢?”良恭讪着发笑。 过去的那些旧事都融化在这笑里了,说不清的一点唏嘘和尴尬。她头上的钗环晃着他的眼睛,他便稍稍向她旁边看。正看见谢大官人把拧着的一堆匣子叫给了沈先,也走了进来。 他走到桌前,先看了看良恭,又笑着看易寡妇,“这就是你的那位邻居?果然是一表人才。你还总说我是瞎吃醋,如今一见,哪是我瞎吃醋呢?这样的人物和你做了那些年的邻居,我不由得不去多想啊。” 说得良恭易寡妇皆暗暗红了脸,易寡妇恼了,拿胳膊肘把他顶一下,“你瞎说些什么?你打趣我就罢了,怎么当着客人的面,把客人也说笑进去?” 谢大爷忙拉她的胳膊,“别动气别动气,说笑嚜。” 旋即清清爽爽地笑了两声,向良恭郑重地作了回揖,“说几句玩笑话,良兄弟可不要多心。俗话说他乡遇故知,难得的缘分,几句玩笑总开得起?” 良恭笑着回了一揖,实在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听我们管家说,良兄弟也是要回嘉兴?正好,我们到宜兴去访亲戚,包了这艘船回去,上头没有外人,良兄尽管放心和我们一齐乘船回去。” 谢大官人一面说,一面搀着易寡妇坐下,向店家要了些新茶点心,和良恭攀谈,“良兄弟到湖州来是做什么生意?今年行市不大好,哪里的生意都有些勉强。就是折了些本钱嚜也不必灰心,买卖行市嘛,有好的一年,也有不好的一年。心放宽些,这个做不成还可做那个,又不是非在一桩买卖上下本钱。回了嘉兴,你有什么买卖做,只管来找我,我有门路的地方,一定帮你一手。” 见他热络至此,良恭心下倒很不好意思起来,忙在桌上打了个拱,“不敢劳动,多谢谢大官人的美意。” 谢官人把他的手握到桌面上去摁住,“不要和我客气嘛。你和清清的事,我已尽知,还要谢你当初成人之美呢。” 易寡妇脸上一红,瞅了眼良恭,在桌子底下狠跺了他一脚。他又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 自笑一会,就把手臂收回来弯在胸前的桌面上搭着,叹了口气,认真道:“我虽和你是头回相交,可这些年,没少听清清说起你的为人。她说你会办事,脑筋比旁人转得快,又能诗会画,又能打会斗,可谓文武双全。就是坏在心肠软,坏事做不绝,好事偏又不上门。不过也亏得兄弟你,照料了他们母子那几年,免了他们孤儿寡母许多的灾难。谢的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我说你要做买卖只管来找我,倒不是客气的话。帮了你的忙,你也不会叫我吃亏的,我信得过你。” 见人说得如此恳切,良恭一时也不能退却,只随口应下,“承蒙谢大官人看得起,等回到嘉兴再往府上去拜访。” 谢大官人倒很当真,趁着店家提了茶上来,亲手倒了两碗以茶代酒敬了良恭,“可说定了,要常来常往。我虽是做买卖的人,也粗略读过一点书,很喜欢和通诗熟文的朋友讨教。小儿也时常说起你,还跟着清清往你们家去寻过你两回,可你都不在家。” 易寡妇望着良恭笑笑,“那鬼小子还记着你常给他买的玫瑰糕,使人去买过两回,他又说不是那个味。” 东西还是那东西,只是从前是穷,正经饭也险些吃不起,哪还有闲钱吃那些点心?如今珍馐玉馔吃惯了,再吃那个,总不对味。 易寡妇领会到这意思,再看良恭这副落拓的样子,忽然愧疚起来,害怕和丈夫此刻的幸福会不会刺伤了他的自尊?她心里唏嘘,恨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分给良恭一点,来弥补她心里的一份遗憾。
第97章 碾玉成尘 (十五) 屏山结缬, 湾转江斜,又是几个长夜。约莫还有半月光景才到嘉兴,好在良恭这些年坐船也坐得习惯了,站在甲板上瞭望, 那红灿灿的朝暾照着大半壁绿油油的山头, 像是自家院墙上爬上来的半壁曦微。 望得正出神,易寡妇从屋里走出来叫他吃早饭, “丫头煮的鱼粥, 还是昨天从河里现捞的鱼。”良恭点头道谢, 欲往他们屋里去, 她又说:“还有一会才好呢。” 这意思是要留他说会话, 良恭便把一条胳膊肘搭在阑干上, 歪斜着身子面向她。易寡妇笑问:“你到湖州, 不是来做生意的吧?” “看得出来?” “不是我看出来的,我们家那谢大坛子看出来的。”她给丈夫取了个诨号,“大坛子”是说他酒量大,醋劲也大。 “他这几日和你谈谈讲讲, 说你这人要是做买卖, 就是不赚什么大钱,也不见得会折本。那天码头上撞见,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是为了钱。” 良恭笑着低头,“要是凡事都像做生意那样简单, 倒好了。实话告诉你, 我到湖州来是为了找我的未婚妻, 她给一个做大官的看中了,我争不过, 反被人家害得下了回大狱。” “未婚妻?谁呀?” “你也知道,尤妙真,尤家的大小姐。” 易寡妇面色大惊,良恭说起来也有些不切实际之感,想起当年骗妙真有一位“未婚妻”叫易清的话来,如今倒是掉了个了。自己也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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