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妙真轻轻吐了句,端起茶呷一口后,便歪着一双水晶似的眼睛微笑着看她,“你为我的事,真是操了不少心。” 她笑得冰清似的,自有股轻盈的冷意。花信原要坐下,一时觉出些不对来,就没坐,背身走去侧面桌上拿纨扇,“姑娘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了。” 她越是闪躲,妙真益发笃信胸中猜想,一眼不落地盯着她看。好像这一刻,忽然有些不认得她。 “你过来坐下。” 花信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笑着,又没有借口躲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到榻那端,心里倏地有些毛毛的。她偷眼向旁边斜,看见妙真就面对着她,一双眼睛恨不能贴到她脸上来。 她很不自在,睐着眼笑了下,“姑娘这是怎么了,只顾着看我。” “是啊,想多看看你。”妙真立时接过话去,“前日我到鹿瑛屋里,还对她说,要趁着没没出阁,要好好看看她,免得过几年我和她再见,谁也认不出谁。现在我也要多看看你,免得马上也要不认得了。” 花信向碧纱橱上侧了侧身,“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 “好端端的……”妙真低头喃喃了两句,渐渐收了笑脸抬起来,“我问你,今日到底是鹿瑛叫你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叫你去?” 她口气忽然转得又冷又硬,花信吓一跳,转过脸来又是一惊。妙真换了表情,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两只眼睛银针似的往人身上扎,脸上一下褪了颜色,白得凛凛的。 花信待要开口,不想妙真又化为一笑,“你就没听见什么热闹么?我坐在家倒是听见了些,说是大嫂子和人在栈房里私通,给渊哥哥带着衙门的人拿了个正着。你猜猜看,那奸.夫是谁?” 听这意思她是知道了,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声。此刻躲也难躲过,花信空自磨动了两下唇,须臾急急地放下扇子,揪着眉头道:“这事情才刚进门就该告诉姑娘的,可我怕姑娘担心,就没敢说。良恭到湖州来了,还找到了寇家来,寇家上下都将咱们瞒着。本来我也是不知道,谁知正午姑娘午睡的时候,衙门来了人,说有个案子要叫我去问几句话。我心里还奇怪,好好的,怎么有官司扯到我身上来?等到了衙门才知道,原来是为杜鹃大奶奶在外和男人私通的事,那个男人,就是良恭。县太爷问话,良恭说是姑娘从前的下人,所以才叫了我核对,我……” 还未说完,就听见“咣当”一声,妙真把茶盅摔了个粉碎,“你还要来骗我!” 花信吓得向后一仰,说不出话来。妙真拔座起来,咬牙死盯着她,“你到底骗了我多少事情?” “我没……” “到这时候,你还不承认?”妙真脸色惨白,又笑了,“我就这么蠢,由得你骗?良恭到底是怎么和杜鹃瓜葛上的?我想你一定要说是寇家的人栽赃陷害,他们陷害,难道你就没在里头出一份力?” 花信筛糠似的抖了一会,慢慢镇定下来,只好把事情由头到尾告诉她听。说到最尾,仍然把责任全推给寇家,“是大爷逼着我做的,我原不敢答应,可他说,他有的是法子对付良恭,通奸还罪不至死,要是我不照做,他们就要给他扣个能判死的罪名。” 反正一切都是寇家不好,妙真本来也清楚寇家的不好,她和他们已在情感上做了断绝。但她不能和妙真断绝,她的终身都是依靠着妙真的。 她不得不怕,唯恐妙真一怒之下抛下了她,吓得泪流满面,跪去了妙真裙下,“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的,可后来想想,就是告诉了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姑娘早是人家砧板上的鱼了,还不是由得人摆布。就是知道了,也是跟着白担心。姑娘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我难道还忍心?姑娘放心,今日寇大爷叫我到衙门去回话,答应了我的,只不过打良恭几个板子,仍旧放他回嘉兴去。整治良恭还是其次,他要整治的是大奶奶。” 她抱住妙真的腿,哀痛欲绝,很怕妙真那对灰苍苍的眼睛忽然落下泪,“姑娘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去和姑太太他们闹呀,良恭的命握在人家手里呢。” 到了此刻,妙真已辨不清她哪句真哪句假,觉得她每句话里都暗藏着一种目的。但她终于明白了一点,她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浑身胳膊腿都给人摁住,连哭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像是临死前发出一声叹息,很平静,“我还敢去闹什么?不是你说的,我是由得人摆布了。我是要去求求姑父姑妈,放良恭回去。他们不过是要我老老实实嫁人嚜,我又有哪里不老实,何必多余去造这些孽?” 晚饭时候,妙真果然求到寇老爷夫妇那里去。他们夫妇起初知道妙真晓得了此事,还有点惊诧和难堪,面上有些过不去。 后头说着说着,又不觉得了,心想这事办得好。以妙真此刻的态度来看,是彻底认了,往后再不会有后顾之忧。因此倒改了原先的主意,肯答应妙真去向孔大人说一说,轻拿轻放,不必要人的性命,打几板子意思意思,仍旧放人回家乡去。 这一日过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想妙真不过哭两天就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结。 未曾想妙真连哭也未哭,一夜间睡起来,那张时时可亲可爱的笑脸忽然换了种笑法,只把嘴唇微微弯着,一支冰冷的银钩子似的,两句话不对头,就果决地要把人拖下去打,客中也不怕得罪人。 不过她倒再没有怨怪花信,也不谴责任何人,好像是主动把从前还没理清的种种一笔勾销了。 隔日大早,妙真非要把她那两万银子往一家钱庄里兑换成票根。寇立听说在往外抬银子,头一个不依,忙拉着鹿瑛赶来房中劝,“大姐姐,银子放在库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兑成票子?将来要用时,往钱庄里再去对,岂不麻烦?” 妙真看了他夫妇一眼,照旧命人将几口箱子抬出去,转头坐在榻上微笑,“我的钱,不牢你们多操心,我愿意换就换,高兴了,撒它到江河里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往后嫁给历二爷,难道他还会少我银子花?” 寇立暗里拿胳膊肘顶鹿瑛一下子,鹿瑛便款款走上前去,“姐,你的钱我们自然不好管的,只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吃了人家的亏。你是不是要把银子给良恭带去?这个我们倒要劝劝,往后良恭就不是你的下人了,和他又不是什么亲戚,你这不是拿钱白送人?” 妙真“嗤”地一笑,“就是白送人也是我愿意,我天生就是散财童子。” 鹿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上挂不住,暗把寇立剜了好几眼。寇立心疼钱,还待要劝,几步走上前来。不想妙真不再给他机会,起身一径往廊下吩咐小丫头打点软轿。 她要去栈房送良恭,花信不知是不是出于不放心的目的,要跟着去。妙真不答应,掀起轿帘子,那凉丝丝的唇角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就不要跟去了,这么些人跟着我,难道我还能跑?” 花信给她目光刺痛一下,绣鞋尖不由得往后略缩一步,“我是想跟着伺候姑娘。” “天长日久,你伺候我的时候还多着呢,又不急在这会。”妙真丢下帘子,把轿子敲敲。 不多时软轿就抬到良恭落脚的那间栈房外头,良恭住在院角那一间屋子里,阴阴潮潮的,只有一扇支摘窗,窗户底下就是床铺,有一块斜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肚皮上。 他多少挨了些打,身上不大好,昨日衙门里放回来便躺着,浑身上下都在麻钝地疼着。还以为这回是栽了个大跟头,不曾想衙门里又轻易放他回来。他想到一定是妙真在里头周旋的缘故,不过她能拿什么去周旋?左不过是她的妥协。 他睁着眼睛想了整夜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好像是一丝变化扣着又一丝变化,在人不能察觉的时候,就已织就了这个局面。他没有天大的能耐,不过是个寻常的男人,兜来转去的,又认识到这点。过去那些年同生活的博弈仿佛是枉费力气,所谓的手段心计在苦涩庞然的生命中,不过是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正在苦笑,蓦地听见有人敲门,他扶着腋下的肋骨起来去开,门前居然是妙真。他怔了半日,眼眶猛地一湿,忍着骨头上的疼,把她圈在怀里。 妙真也顺服地给他抱着,脸蹭在他肩上,不一时就打湿了他一片衣裳。她来的路上还坚定着主意不要哭的,怕他放心不下。谁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没多少出息。 他们关上门,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坐着落泪,那些无端的变故和误会似乎都在不言中得到了开解。
第96章 碾玉成尘 (十四) 后来彼此都再没有泪可流了, 支摘窗里落进来的那片小小的太阳,从良恭背上,又移去了妙真背上。到底他们一起过了多少个冬夏,妙真没空去算。倒是忽然记起他刚到尤家那一年的一个早上, 他坐在她裙下的榻脚板上, 心情不大好。因此两个人一时没有多说话,任凭窗外的月亮悄然西沉, 太阳又慢慢爬上来。 缘分或许就是在那时候打成了结, 以至于这么些年来, 他们很少有过离散, 哪怕世事缺了又圆, 圆了又缺。 “有一点是无论怎么样, 都不会变的。” 妙真久不开口, 一说话就发觉嗓子有点干涩,痒痒的,觉得该有泪流进去,把喉咙润一润。 话说得有头没尾, 可良恭居然一下就懂得了。他看着她, 慢慢无声地笑起来。那笑后面,挂了个悲哀的尾巴。 看得妙真渐渐不好意思,心里又觉得酸楚,瞅他一眼道:“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哪一点?” 良恭抬手搽过她脸上的泪水,“我明白。” “那好。”她摸出一沓票子来塞在他手里, “那你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了, 你是争不过他们的, 还是早点回嘉兴去。这家钱庄做得大,嘉兴也有号子, 回去兑了银子,想法子做点买卖。” 她怕他不答应,故意添了句,“在嘉兴等我。”说着,抽了抽哭红的鼻子。 良恭还是抬手给她搽脸,指腹有粗糙的茧,摩挲得她皮肤上有踏实的疼痛。她把自己的脸歪着贴在他手上,满目难分难舍的依恋,“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个人相视着,会心地一笑,都是笑得苍凉而无力。 栈房里有股淡淡的阴潮的霉味,使燥热的平白有了丝苍冷的气息。隔一会,妙真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裙上,两手紧紧攥住,“在昆山的时候,我没想过要离开你,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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