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从前给尤家做下人,就是伺候这位尤大小姐。” “就是她,尤家坍了台,这几年我陪着她四处投奔亲戚,本来定下了婚约,说好今年就要成亲的,谁知又节外生枝。你看我,这么些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点长进也没有。” “谁说你没长进的?我看你倒是长进了许多。” 良恭摊开手,自讽道:“你看我哪里像是长进了的样子?” 易寡妇低下头微笑一会,又把连歪着抬起来,这个微小的动作藏着许多感慨似的,“要是从前,你根本不敢说你爱着哪个女人的话,好像在你看来,你爱上谁都是不应该,你觉得自己不配。其实都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从前,我也并没有说过你不配。要是你那时候胆子大一点,兴许我们的日子都会不一样。” 良恭把笑容收了收,脚后跟碾着转向河面,放眼远眺着,“眼下你的日子并没有哪里不好,何必再说这样的话?”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易寡妇嗔一眼,笑着唏嘘,“我也说不清,我就是在想,你这个人放弃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样子,总是觉得反正没有比眼下更坏,所以看起来很洒脱,其实是懦弱。不过现在你变了,好像执着了许多。对你来说,倒是好事,否则真要一辈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说得良恭哑口无言,也体会到自己心内的一点变化,而这点微妙的变化正是妙真带给他的。太阳照到身上来了 ,背上有点发烫,给徐徐的山风吹拂着,又觉得暖热刚好。 丫头出来喊吃饭,良恭跟着往屋里进去。谢大官人刚睡起来,在桌上打哈欠。良恭看他也觉得有意思,这个人不讲话的时候像个读书人,温文尔雅的,一开口又带着些商人左右逢源的习气。 他自己说:“我从十七岁学做生意,这几年生意做到了京城,京城是何种地方?遍地的官宦,和他们说话,不得不小心奉承着。一来二去,人就益发圆滑了。”说着请良恭落座,吩咐丫头去筛壶酒来。 易寡妇登时斜吊眉眼,拿箸儿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大清早的吃什么酒?不许给他筛!” 那丫头便笑着自行出去,谢大官人只得讪笑两声,招呼良恭吃饭。 良恭端起碗道:“圆滑点也没什么不好,否则也不能把生意做得那么长远。” “长远不敢当,不过是因为京里贵人多,最讲究这些香啊粉的,我们的香料在那里倒好卖。也是个契机,因为家里有门亲戚在京城捐了个小官,叫我把铺子开到那里去试试。我想着试试就试试,做生意得有些胆量。想不到先开了家铺子,生意倒红火,后来不知不觉,三家铺子就开了起来。良兄弟要想做这门生意,我的门道倒多哩。” “我又不会制什么香。”良恭笑着摇头,念头渐一转,眼中略微放出光来,“不过我倒向像你打听打听,嘉兴可有什么价钱低些的山头?我想包一个山头来栽种花草,做园景盆栽的生意。” 谢大官人放下碗来笑,“这个生意做得,咱们江南一带,凡富庶人家,都喜欢收拾花园子,一年四季都要花树常开。我听说苏州杭州这样的买卖做得大的人多的是,不过咱们嘉兴是小地方,不比他们,大富大贵的人家多。依我看,只要收拢住几户人家,也有银子赚。只是做这生意也讲究得很呢,单会栽种花草不算,你还得会造景,否则白种些花在园子里也不好看。现在做官的人家,花园子里都讲究高雅别致。” 易寡妇道:“这个总难不到良恭,他从前画画,也画些房子园子,我虽然不懂,也看得出美来。” 谢大官人喃喃地瘪着嘴,把脑袋向两边摇晃几下,“哎唷唷,人家的事,你比谁都知道。” 她便发狠拧了他膀子一下,“你再说!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又笑起来,隔会谢大官人搓着膀子笑说:“山头倒还容易,我家庄子上就有个山头闲置着,倒可以给你承包了去,小虽然小些,我想你又不是做木材生意,犯不上弄那么大的。价钱也好说,我不至于坑你就是了。不过远些,在西郊,看你自己觉得好不好。” “不在城内也不怕,城内的山头都是有主的,要不给和尚道士占了去,要不就是官府衙门的。” “那好,回去嘉兴,我领你往我们庄子上去看看。” 两个人有商有量地打算起来,谢大官人给的价钱的确是公道,不过良恭没敢瞎应承,还是要去瞧过了再说。不在城内可行,但也不好太远,将来马车往城内运送花草不方便。 有时候也怕做折本,因为本钱不是他自己的,身上揣着的是妙真那两万两银子。可只要想想妙真,又壮足了胆气,有十二分的精神来擘画。 却说妙真这头,在六月出阁的时候也算风平浪静,寇家上下送她出门时都笑得合不拢嘴,她自己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却格外平静,既不哭也不闹。 这场喜事办得热闹,传星有意要给她风光,拉出大阵仗,请的二三十人的吹打班子,往衙门里借了上百人开道迎亲,宴请本地官宦乡绅,酒席连摆了三日,每日有宾客将他那府宅挤得水泄不通,那排场简直不像讨小,倒像是娶妻。 如沁自然不大痛快,却碍于正室体面,从不多说多管,那三日反而打足了精神款待各家女眷。传星素日哪肯如此不计身份地位应酬人?因此如沁跟着在湖州这几年,也不得机会显示自己的贤良。这一闹,倒给她闹了不少好名声出去,无人不说历家二奶奶不亏是名门闺秀,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唯独二姨奶奶文溪不服,想着自己当初进门时的光景,哪里经得住一比?这日趁着喜事落停,家中清静下来,特地走到正屋里来向如沁抱怨,“奶奶真是有海一样的肚量,我虽没到过天子脚下,可也没听说天子脚下的人家都是摆这样的排场讨小,难道是我见的世面少了?可世面再大,也有礼法家规管束着。二爷这样子铺张奢靡的讨小老婆,年底咱们回京去,给太太老太太听见了,连奶奶也要背个不是。奶奶真就不管管,由得二爷去?” 如沁虽不满,也不至于受她的挑唆。仍旧气定神闲地在榻上翻对账篇子,眼也不看她,“我和二爷是夫妻,替他担个不是也没什么了不得。我们这宗人家,铺张些也应当应分,又不是叫你出银子,你怕什么呢?你要是不高兴,就直去对二爷说,我做奶奶的哪来好讲这些?” 偏有个婆子此刻进来向如沁回话,“二爷才刚出门的时候吩咐,叫给三姨奶奶屋里的帘子都换成蟹壳青的苏罗,现下用的那红绫子的,二爷说颜色不好。” 如沁答应下来,“那就取银子去买,明日就换上。” 那婆子答应着出去,文溪本来不得其志,正要走的,听见永芳居里要换帘子,好不来气,又一屁股坐回椅上,“奶奶听听,那帘子本来就是新挂的,都是好料子,人家外头拿来做衣裳还难得,她还嫌不好。眼看着冬天咱们就要回京去了,还换什么?费银子不说,也费事啊。奶奶一口就答应下来,还不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文溪相貌生得好,不跟如沁这样大气端庄的五官一样,她的五官都是圆圆的,小小的,很标志,同时也中规中矩,典型的小家碧玉。她原是平头百姓家出身,给王大人看中了,说服其父母,将其买来奉承传星的。她的小家碧玉极致成了一种小家子气,说话时眉飞色舞,每句话都配合着活灵活现的表情,倒给她那灵秀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媚态。 当初进门时,如沁一见她就感到一股灰心,因为文溪和她太不一样了。越是不一样的,越是新鲜。以为她必定能长久的笼络住传星,不想传星爱新鲜爱得彻头彻尾,不过半年就恋上了妙真。 前几日如沁初见妙真时也狠狠地惊艳了一回,妙真的相貌气度又不一样了。倘或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文溪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那妙真则是跳出两者之外的,她是钟灵毓秀,是神仙酒醉后的手笔,不规则却流畅的,酝酿着要打破一切时的那种沉静。 如沁虽然也不喜欢她,倒有点放心下来。因为她的出现,恰好证明了这世间永远有推成出新的美人。她相信传星过不了两年,又会恋上崭新的一种美丽。 何况她又是不在银钱上计较的人,所以反而说文溪不好,手上又翻起账篇子,漫不经意的,像是看不起文溪过于小器,“不过花几个钱,就是换来换去,也不要你去动手,自有下人去做,你有什么可抱怨的?随二爷高兴吧。” 文溪趁她没看着自己,把眼珠子稍微轻蔑地斜了斜,“奶奶真是大手笔,不亏是名门大家的小姐,海一样的银子流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要是养得她将来胃口越来越大,怎么着呢?把库也搬给她,由得她去花?” “她一个人,又没有娘家,能花得了多少?也不会生孩子。” 妙真那天见礼时就表示过,有疯症,怕带给孩儿,所以担不起替历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如沁为这一点,又宽了些心。 文溪仍不服,因为那些钱没花到她身上来。她不比人家,根本不大会花钱,除了多打些收拾多裁几身衣裳,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铺张。 妙真一进门便开了她不少眼界,很气不过,“那寇家不是她娘家?我听说,二爷正要往什么南京织造局去信,叫把什么绸缎生意给寇家做。这还了得么?妇道人家,官场上的事情也掺和进来了。” 她受了妙真的启发,也想给娘家哥哥求个官作,昨夜求到传星书房里去,给传星漠然回绝了。 如沁晨起就听见这事,抬头冷笑了一下,“二爷官场上的事,我妇道人家,也没主意,不好乱说话的。你要是有主意,你去劝二爷,但愿他肯听你的才好。” 文溪见她不愿意管,又少拿正眼瞧自己,只得带着气告辞回房。她一向自认为比别家的姨奶奶不同,那些女人要么是丫头爬上来,要么是行院里赎身出去,都是下贱。她不一样,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所以一向不高兴如沁轻视她。 但也没办法,她的“好”出身在如沁面前太微不足道,所以她常在背地里找如沁的不好,对屋里的丫头说:“二奶奶性子真是软弱,什么都依着二爷去办。没见像她那样贤惠的,贤惠过了头,一点骨气都没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