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心下倏地一宽,笑了出来,“我信。” 她噘了下嘴,“你倒又还相信这个。” “为什么不信?”见她腮畔挂着颗亮晶晶的眼泪,手又给她攥住,他便低下头来亲去那滴泪,“你这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大方,因为发病伤了我一下就要跑?我又不是要死了。你要真想跑,早就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自私得很呢!”妙真怄了下气,瞪着眼看他。不一时他的脸渐渐又给她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不过人家有句话倒讲得不错,我们两个牵牵绊绊这几年,是我把你耽搁了。你眼下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我要是不依了他们,他们还要想法子整治你。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先回去。” 她又说:“你信不信,我一定能回去找你。” 良恭不作声。可事到如今,还要硬着头皮往前拼,无非是拼掉一条性命。他不怕死,怕就怕拼死了也没用。 这或许是他最无能的一刻,但却是妙真最爱他的一刻。都说美人配英雄,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曾憧憬过一定要爱一位横戈跃马的豪杰。后来在这露往霜来的岁月疆场上,她竟爱上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卒。可她从没后悔,尽管他没有一刻威风过,但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的手。 所以因为他,她也渐渐抛弃了那些完美的想象,不要“宁为玉碎”。她此刻更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相信了“苟且偷生”的智慧。 在这一点上,她自认为是比他多了些肯屈就的魄力。而这个山穷水尽的时刻,正好需要她这份魄力。 她乔作不高兴,变了脸色,把腮帮子吹起来,放开他的手,“你怕我和人家做夫妻。你嫌弃我。” 良恭反将她的手包裹在手掌中,垂着脸笑,“没道理不怕。但没可能嫌弃。” “那你是觉得伤自尊?你们男人,就爱在这点上过不去。” “这东西……”他疏懒地抬起头来,放眼尽是无可奈何,“我本来也没有。” “我只要你。”他说。 妙真转头就笑了,虽然自己也不大有信心,却凭着一股信念去说:“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已至此,我们拗不过。你只管放心去做你的事,我不但能照管好自己,就是山高水长,我也能找得回去。” 向命运适当地低头,未必不能迎来迂回的胜利。她是软弱的性格,但自古就有“以柔克刚”的说法。所以才反复告诉他听,“不论怎么样,我爱你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这话牵动得良恭心上温柔地痛一下,好在在变幻万千的境遇中,他和她以及他们的爱,都没有沧桑过。他苦笑着,妙真搦转了腰,两条胳膊圈去他肩上,“答应我,明天就走。” 良恭默了半晌,也把她的背揽住,在她耳边点了点头。妙真登时又笑,愈发把他圈紧了。他一手把她鬅鬅的后脑勺抚着,“你要保重。” 她把下巴墩在他肩膀上,“我知道。明天就不去送你了。” “嗯。”良恭把一点眼泪蹭在她的发鬓里,没去问有关传星的事,反正无论如何,他说:“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你上哪找我去啊?” “天涯海角,总是能找得到。” 妙真紧紧点了几回头,把自己使劲往他胸膛里贴,阔别时,都尽量去相信会有重聚的一天。然而两个人都抱得很紧,恨不能互为血肉,心里又都怕再没有这一天。 回去路上听见轰雷几声,刚到门上暴雨就落下来,妙真在门内等着小厮进去拿伞,伞还没拿来,雨就转得小了些。街面上零零散散滚着些新鲜瓜果,是摊贩跑得急掉下的。这会人们又跑得慢下来,反正早淋湿了一身。 妙真看这狼狈的景象看得正出神,倏见门前跑上来个姹紫嫣红的人,把那油绢伞向旁一扔,原来是杜鹃。她是跟良恭同日给衙门放出来的,不过挨的板子比良恭重,养了这两日走路还走不稳。妙真想一定是寇渊的授意,按寇渊的阴沉的性格,居然没授意给她打死,想必也是还顾忌着她叔父面子。 杜鹃要往门里冲,给两个小厮拦了下来。这两日她来了两回,都没能进门,寇家晨起反倒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都给赶了回去。她气不过,又来,不给进去她就骂:“你们敢拦我?你们是什么东西,不就是我家看门的狗,吃了你娘的豹子胆,连主子也敢挡在门外?” 有个小厮歪着嘴笑道:“我说杜姑娘,前日这是你家,今日可就不说准了。我们大爷刚往衙门送休书去呢,你在家多等会,兴许休书就给你们杜家送过去了,偏你这会你又赶着来要。” 杜鹃听见要休她,立时三尸暴跳,“谁敢休我?我要进去问问老爷太太!这些年还不是靠着我叔父的关系才把生意做得火热起来,这会翻脸就不认人?我倒要去问问,寇家人的良心填去了狗肚子里了?专做这过河拆桥的事!他寇渊要休我,我不信老爷太太肯答应!” 妙真在旁听着,不由得微笑。杜鹃倒是把她心里想骂的话都骂了个遍。 那小厮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和老头太太商议过的,不然大爷也不敢自己拿主意。” 杜鹃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他寇渊有什么本事休我?休了我,他还讨得到女人?就凭他那坏了的命根子,凭他是个阉货?!” 两个小厮听她说起这事来,也顾不得了,忙从门槛内冲出去捂她的嘴。前些事还不是因为她在街上嚷,外头已有了些有关寇渊的言语,寇家正想着话遮掩,又给她乱嚷,还了得? 杜鹃往后退了几步,连连冷笑,“这会怕丢人了?他寇渊朝自己女人身上泼脏水,就不怕丢人?我偏要……”说着话,晃眼瞟见妙真也在门里,她又忙向妙真道:“大妹妹,你替我去里头告诉太太一声,叫放我进去!休不休我,也不是他寇渊一个人说了算的!” 赶巧进去的小厮取了伞出来,妙真接过伞,眼睛淡淡朝她掠过,撑着伞一径往里头走去。还未走远,就听见杜家老爷太太赶了来,把杜鹃训斥了几句,仍旧拉着她回家去。 杜家虽有个二老爷在府台当差,此刻还不是不敢替她出头。一来都知道寇家攀上了历传星做亲;二来杜鹃确凿是私行不端。到如今谁还敢替她分辨?都嫌丢人,避还避之不及。这倒如了寇渊的意,当日就把休书送去了杜家。 还是下晌听见花信说的。花信这时候也有些口不择言了,本来应当避讳和妙真说杜鹃的事,因为说到这档子事,总不免要牵扯到良恭,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她也是发慌,先前辩解那些话,不知道妙真有没有信了她?一点看不出来,因为妙真待她的态度总是似变未变的。 妙真在屏风里头洗澡,搭了句口,“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在门上碰见了她,在那里乱嚷。” 花信受了鼓励,在屏风外头说起来,“她也是傻,越是嚷,大爷越是要生气。大爷还是怕人家说的,外头多少有了点风言风语,他怕人家问,这几日都不大出门。” “杜鹃也是急了啊。”妙真笑了笑,叫她拿衣裳进来。 花信拿着衣裳绕进屏风,出去叫小丫头进来收拾,在镜前帮着妙真整理衣裳,一面暗窥妙真的神情,“良恭真答应要回去了?” “不回去能怎么办?再闹下去,怕把命折在这里。”妙真睨着眼也窥她一下,向镜里微笑,“这倒不划算了。” “他放得下姑娘?” “放不下又能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能怎样,何况是他。” 花信听见她自嘲地轻声笑着,不敢再说了。总是担心妙真和她生气,下月出阁不带她去。她伺候得愈发勤谨,看见妙真坐到榻上去,忙又招呼小丫头们把井水里镇好的鲜果端一碟子来,就坐在一旁替妙真剥鲜荔枝。 这时候,两个人才像是真正的主仆了,妙真也不叫她吃。现在连吃饭也是自己吃,不叫她上桌,她自去和两个小丫头一处吃饭。 不过几天,就发生了这些变化,变起来又无迹可寻,说起来又都是顺理成章。 寇立最想不明白妙真把两万银子给了良恭的事,在屋里急得直打转,听见跟妙真去的小厮回来,忙叫来屋里问:“大姐姐真把票子给了良恭?” 那小厮低着头说“不知道”,“两个人在栈房里头关起门说话,小的们也没听见。只知道明天一早良恭就走。” 鹿瑛从罩屏里走来搭腔,“还用说么,一定是给了,大姐姐从不在银钱上计较。她心里最重良恭,不给他给谁?反正她往后跟了历二爷,也不缺银子。” “她不缺,我缺啊!”寇立简直恨铁不成钢似的恼火,左手打右手打到鹿瑛面前,“大姐姐就是手散!那些钱放着我们自己人不贴补,倒给个外人。她要是嫁给良恭,把银子带到夫家去还说得通,又不嫁给他,往后和他就没什么牵连了,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炎天暑热的,鹿瑛真怕他气得中暑,忙劝,“随大姐姐去吧,她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你还要和她争这银子的事,银子本来就是她的。不管怎么样,良恭明天走了,咱们都算少了个眼中钉,从此就太平了。咱们寇家只承望历二爷提携提携,把南京的差事拿下来,于你也有好处。” 寇立旋去椅上坐下,赌气道:“于我有什么好处?爹又不叫我管里头的生意。” “这么大的差事,单靠爹和大哥,哪里忙得过来?他们忙了那头,这头就得交给你管着,怎么于你没好处?” 寇立还是气不顺,想着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别人的口袋,怎能甘心?气着气着,就拔座起来,欲往外去。鹿瑛忙追了两步,“要吃晚饭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我到酒楼里去,你自己吃。” 他那烟雨楼的客人多半是靠他那班狐朋狗友撑场面。这些人里,有官家公子,有商户子弟,有梨园名伶,也不乏些地头蛇人物,总之三教九流都同他做得朋友。 这厢走到酒楼来,叫伙计往外去请了三个成日胡吃胡混的地痞进来,摆了桌酒饭和人商议,请人明日一早往路上去堵良恭,非要把两万宝钞抢回来不可。 次日天还未亮,良恭就收拾了细软往码头上去找船。出城走到山道上来,两旁芳草如绣,有一股清凉的草腥气,昨日下过雨的缘故。月亮只剩个细钩子挂在天边,总还是那一轮月亮,在他过去的日子里,从没有过一刻像此刻一样相信,它仍会圆的,这是更古不变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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