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渊先回到房里,往卧房换衣裳,倏闻得床上一声笑。调头去看,杜鹃正欹在床上冷眼睇他,“唷,怎么忽然十分好打扮起来了?大清早回来就换了身衣裳,这会又换,换给谁看啊?” “外头忙出些汗,换身衣裳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仍在那里套一件蜜合色的袍子。那衣裳因为绣工十分精细,是一位过世的老师傅做的。他常怕在那里剐蹭了,一向少穿,除非会见什么要紧的人。 杜鹃心里更有不痛快,歪着嘴嘲弄,“噢,原来是外头去了。我还以为你在太太屋里坐了这一日呢。” “太太要午睡,怎么会在她屋里。” “有远客来了嚜,自然要改改习惯的。” 寇渊听出话里的意思,添着份耐心走到床沿上坐着,对她解释,“你又多心。我从杭州带了单生意回来,赶着交到作坊里让他们做出来。谁没事在太太屋里久坐?我们母子哪里来那么些话讲。” “同太太没话讲,同别人有话讲啊。久别重逢嚜,要不是这会晚了,只怕你还要再去一趟呢。” 杜鹃本来有些不舒服,越说越是脸上泛出些病态的潮红,急起来,接连咳嗽了几声。 他忙替她顺着背,给她一手打开,“你走!索性不要回这屋里,你们好哥哥好妹妹的自去过,横竖是我挡了你们的架。要没我,如今你们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还翻它做什么?再说与你什么相干?我和妙真的事不成,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那病。说了多少回了。” 妙真恰好在廊下听见,惊诧半晌。还有这段旧事?她怎么一点不知情?她沉下心来听,窗内忽地一通乱嚷,险些轰掉她的耳朵—— “这意思是说,她要是没那病根,你们果然就是对恩爱夫妻了?!哼,我早就知道,婚事不成,可你心里还忘不掉她。也难怪,那样标志的人物,谁不是过目难忘?不过人家只是想想,你却好,你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还不趁这会她到咱们家来了,你们俩痛痛快快续个旧情。干脆我让开!我回娘家去住些日子,省得碍了你们的眼!” 傍晚的风细细地袭进房来,搅着杜鹃呜呜咽咽的啼哭声,也搅乱了寇渊的那点耐心。他微微变了脸色,立起身来,“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反正我问心无愧。” 这话说出来,蓦地有点心虚。他干脆又去将衣裳换了,省得招出些架来吵。 不想杜鹃还是不甘休,提起嗓子道:“你又换什么衣裳?被我说中心事了?好嚜,我是外人,跟你们又不沾亲带故的,自然是一家子骨肉合起伙来欺负我。没什么不得了,我回娘家去!” 说完便下铺喊丫头,假意要收拾细软。 妙真立在廊下,生怕她真由院外叫进来个人,忙抽身跑开。一路上心神不宁,想这档事,她竟是一点风声没听见说。 走回鹿瑛房里打听,看见这屋里摆了晚饭却不吃,鹿瑛只在榻上吃点心。妙真因道:“饭都摆上了还吃点心?” “他还没回来呢。” “没回来你就死等他?” “一个人吃饭也怪没意思的。”鹿瑛唯恐她又埋怨寇立,便拉了她去饭桌,“正好姐就在我这里吃。” 妙真也要尝尝她屋里的饭菜,趁势坐下端起碗。不及她开口,鹿瑛先问:“去瞧过大嫂子了么,她怎么样?” 妙真便将在廊下听见的那些话说给她听,咕哝着,“还有这回事?我从没听爹娘说过。怪道你不叫我去惹大奶奶,原来是怕她吃这陈年老醋。” “我也是嫁到这里来才晓得的。早年大哥哥有这个意思,对婆婆说,婆婆不答应。还是忌讳你的病根,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先太太。” 这病给人说得玄妙得很,妙真自己没多大知觉。就是那回在周家跑丢发了一场病,也是稀里糊涂的。 她听着好笑,“方才在那边屋里,大嫂子还说渊哥哥忘不了这档子事。我看她是多心,真忘不了,当初就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算了。” “男人嚜,都是嘴上说得动听,其实心里都有杆秤。” 妙真借这话反过头说她,“你知道还纵着寇立。” 鹿瑛忙辩,“他倒不是这样的人。他那个人还是很重情的。” 这话妙真只是半信半疑,反正女人看男人,有时候是蒙着心看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准,总是看不透良恭。不知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有没有与她怀着同样的心情? 良恭这厢却是浑身的不自在,同寇立并他两个不大要紧的朋友坐在一艘画舫内,身畔倚翠偎红,蓦地从个下人成了座上宾。 先前也晓得寇立挥金如土,此刻才知是何等阵仗。席上的倌人都是他结账,还不由分说替良恭也叫了一个坐陪。简直叫良恭坐立跼蹐,面上倒还沉稳。 天色渐渐暗了,画舫上挂起成串红纱笼,船头船尾照着。红红的光倒映在黑魆魆的水里,是几点不定的欲.火。 画舫是泊在岸边不走的,一岸好几艘,闹得沸反盈天的。男人们脸上都吃酒吃得醺红,倌人们脸上也都是桃色的胭脂,一个惝恍间,谁同谁就搂在了一处。 寇立将搭在姑娘肩上的手放开来指向良恭,戏谑道:“良恭到底不惯这种场合,看他坐在那里横不是竖不是的。”说着,那手招呼着坐陪那倌人,“快,别叫他闲着,都去敬他!” 一时席上席下的倌人娘姨都围到良恭身边去,这一个筛酒,那一个端着盅就往他嘴里送,“良相公,怎么不爱说笑?酒也不吃,是看不起我们?” 都以为他是寇立的朋友,不知道他是个下人。寇立也不说,像有意维护良恭的体面。他在那头望着良恭直笑,“良相公当然看不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他的身边可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姑娘们便嗔笑,“谁家的小姐?倾国倾城?听过,没见过。” 寇立拣了条搽嘴的帕子笑着丢她,“你自己听听看你这话酸不酸!见不得相貌比你好的?” 那姑娘又改口,“旁的生得比我好的女人我是一个也瞧不惯,唯独令夫人我是甘愿拜服。” 说得寇立一脸骄傲,“那是自然,我家鹿瑛那是万里挑一。” 趁这功夫,良恭躲到窗户底下的椅上。谁知寇立那里说完话,也抛席过来,手撑在窗户上,“我是知道的,安阆许诺日后要提携你。你不是久困人下的人,这样拘束,往后跟着安阆到了官场上,如何混?” 他款款而谈,有意显弄自己的见识,“那些人我是见过的,我在京中的时候,狠与些王孙公子打过交道。他们哪个不是纵情声色纸醉金迷?你要是不会玩,反叫人瞧不起。” 怪道他待他这样大方,原来是未雨绸缪。良恭如是想,心头放松了许多。他是最怕人家无缘无故的好。 不过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看他终有一日能好?他自己不敢这样认为,歪歪斜斜地笑着,摇撼着手,“二姑爷过于看得起我了,我可不敢当。” 寇立斜下笑眼看他一会,又道:“良恭,你别看我这人没正行,眼光却很不错,这大概也是生意人的本性吧。我可是一向不拿你当下人看待,我看得出来,你在尤家不过是暂时混口饭吃,将来早晚是要发达的。” “哦?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精明。” 良恭展开两臂笑,“我看我是蠢得很哩!” 寇立倒不关心是他到底是蠢是精明,他挂心的是妙真那两处庄田。也看得出来,妙真好哄,可眼前这个人不是好骗的,偏妙真又有些听他的劝。 何况妙真的嫁妆是安家得利,良恭要是与安阆一条心,未必能轻易得手。 他脑子里思虑着,得叫这主仆俩都醒个神,别把宝全押在安家。脸上仍是无羁的笑意,“要是你蠢,我也不可能和你打交道。我领你出来,其实是想跟你说句话。这事情是关乎大姐姐的,又不好说给她听。安阆待她并没什么真心实意,你是大姐姐亲近的人,要想法子给她提个醒才好。” 良恭猜到大概是说安阆与白池的事,疑惑他竟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装傻充楞地笑着,“这话不论真假,我可不敢说。这是老爷太太该操心的事,我不过是个下人。” “你这下人可比别的下人不一样,大姐姐最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却肯听你的话。” 良恭自己也觉可笑,“你从何处看来?大姑娘最是烦我,时常骂我。” 寇立噙着一线神秘的微笑,“这就是了,她少对人这样发脾气。良恭,你要真为主子尽忠,就该想着安阆那人靠不住,并不是大姐姐的终身,凡事该替她想在头里。” “我该怎样替她想在头里?” 寇立见他拧着眉低着头,真像是绞尽脑汁在想。便在他身边坐下来,嘁嘁低语,“大姐姐的病你晓不晓得?你又知不知道岳父替她预备了多少嫁妆?这些东西到了安家,安家往后不认账怎么办?咱们该为她留一份产业,啧,也是为她这病留条后路。”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良恭微微笑着,看他是空有心计而无城府。 他仍做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这就更不是我能操心的了。” “也不要你操心,就是要你帮着给她提个醒。我们这大姐姐,对钱财一向没个算计。” 良恭只是不语,装醉地欹在椅上阖上眼睛。寇立有心拉拢他,默了会又说:“还有件事,我想自己找个稳当买卖做,奈何身边没有个可靠的人。你别看我朋友多,许多不过都是些酒肉之才,能做正经事的少。我看你是个做生意的人,不如你与我合伙?” 良恭掀一掀眼皮,身子烂泥似的软在椅上,只得用手托着脑袋,“承蒙二姑爷看得起,我可没有本钱呐。” “本钱算什么?”寇立欠身过来,“有了大姐姐那两份地契,随便哪里去押笔钱来也是桩小事情。” 话音甫落,良恭便一头栽在桌上,怎样叫也叫不醒。寇立想他醉得厉害,朝席上那倌人使个眼色,倌人便体贴地倒了杯热茶来,抚着良恭的后颈喂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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