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茶,他仍是伏在桌上。眼睛却在臂弯里睁开,思忖着寇立方才那些话—— 寇家本就是生意人家,在生意场上有的是现成的关系,新做起买卖来,必定比那白手起家的顺风顺水。这世道本来就是富的越富,穷的更穷。这未尝不是条发财的好路数,没有大权,能发大财也是很好的。 其实他有的是路可走。 寇立已回到席上去了,在那里远远望着良恭,觉得此人面上轻浮,骨子里倒有几分清高。像他那样表里不一的,做人真是做得累。 比及散席,已是三更,宅中灯熄月昏,良恭疲累地摸进房内,掌上灯一回首,忽见妙真阴沉着脸坐在罗汉榻上,兴师问罪的口吻,“你上哪里去了?” 他几乎本能要答,闪神又想,深更半夜的她不在自己屋里,却到他屋里来问他的行踪,实在有些愈矩暧昧。 他把银釭搁在八仙桌上,取了个灯罩罩着,故意醉醺醺地笑道:“你三更半夜不在屋里睡觉,就是来问我这个?” 一时问傻了妙真,她怎么说得出口“是”,因为他久不回来,疑心他在外头做那些不三不四的事。她与生俱来的骄傲不能允许她过分在口头关心他,哪怕心内时刻留心他的一言一行。 她灵机一动,随口扯了个慌,“你不在家守着,我怕得很。” “怕什么?” “你不知道,寇家大爷上晌回来了。” 良恭疑惑,“他回来又怎样?这是人家家里,难道还不许人回来?” 妙真将些真的假的串联起来,“你不知道,他从前就打过我的念头,姑妈不许,他才罢了。好些年不见了,今日一见,他还是那样子,看我的眼神,贼兮兮的。” 她故意将人说得暧昧不轨,既替自己找到了过问他的借口,也寻着了试探他的理由。又怕他听不懂,飞着眼角补了句,“你不知道我有多招人。” 良恭一屁股坐在桌沿上,坐得不稳,靠一条斜长的腿支撑这,抱起两条胳膊望着她好笑,“这话你也讲得出口?” “本来就是嚜。” 她想,他坐在那里一定是不肯走过来了。她便说着话走过去,“我怕他来纠缠,给人看见,他是主人家,又是男人,自然不会说他的不是,保不齐背地里说是我勾引他。何况我姑妈那个人,外头看着对我和善得很,其实最是护短。你说我虑得有没有道理?” 总算“自然”地走到桌前,她遮掩着心里的别有目的,把两手撑在桌上看那盏灯,“里头有只蛾子。” 良恭扭头看,果然有只飞蛾困在纱绢灯罩里头,一股劲地扑着翅膀,拍得纱绢“噗噗”响。他抬手摘灯罩,行动带风,将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扇进妙真鼻子里。 她顺着他的手腕往上嗅过去,越嗅越是扣紧眉。终于嗅到他臂膀上,她抬起一双怨恨的眼睛近近地对着他,“你果然是跟寇立胡混去了。” 他待要辩解,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真是给她误会才好呢。他把那只蛾子放出来,自行走到罗汉榻坐下,仰头就倒下去。 心里想,她真是浑身都在冒傻气,生来就是给人骗的。就算帮着寇立把她的地契弄到手,她也未必会觉得是上了人家的当。真是个一本万利的机会。 他在铺上暗暗盘算,妙真却在这头委屈。她觉得经营许多年的自信骄傲有些倒塌的态势。她仍僵在桌前,带着一点难堪看那只白蛾子兜绕一圈,又飞回来往灯罩里头想方设法地钻。它的处境也是难堪。 她才不要飞蛾扑火,世上爱她的人那么多,哪个不比他好?他只不过空长了副好皮相。这样想着,便赌气地拉开门。 “吱呀”一声,立时将良恭那些胡思乱想驱散开了,他从榻上起来,“我送你进去。” “不要,我自己走。”嘴上这样说,却没动作,把着门不放。 良恭自去点上灯笼,妙真回头瞟他的背影,仍恨道:“说了不要你送,我自己走得回去。” “黑漆漆的,摔了怎么办?” “那就随他摔死好了。” 他知道她在生气。也是好笑,从前生气时是扬言要他死,现在改要她自己死了。要他死他是不怕的,要“摔死”她自己,不论真假,他总有点不放心。 妙真还是妥协了,安安稳稳地走在他身边。抬头望那月亮,半隐半现地与浮云纠葛。云总是要散的,说不准何时再来,但月亮总是夜夜在那里,不变的。 她白天还笑鹿瑛傻,轮到自己,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第33章 离歌别宴 (〇七) 短短一截路上, 有风有月,有轻吟的蛙蛩,藏在黑压压的花影浓阴里,好像趁夜游荡的心事, 仗着无人, 轻轻地叫嚷着。 妙真故意磨蹭,左顾右盼的, 想了好半日, 总算找到个牵强的理由继续追究他的事情, “你到底是不是与寇立在外头胡混?你不要跟他瞎胡混呀, 姑妈最恨他这一点, 连鹿瑛也怪罪, 说她管不好丈夫。如今好了, 我来作客,我的下人又伙同他在外花天酒地,姑妈岂不是连我也要怪上了?” 良恭只怕她不问清楚夜里该睡不着觉了,便趁势解释, “不是我要去, 是他非要拉着去。请了几个倌人到画舫上唱曲吃酒,我实在烦得很,又不好走,怕得罪他。” 她微微“哼”了下,在看不见表情的月色中, 轻盈又调皮。 “你烦得很?净是扯谎, 心里不定觉得怎样好玩呢。” “有什么值得乐的?” “你从前哪有闲钱到那等风月场中去混?身旁有美人伴着, 席上有美酒佳肴候着,还有妙音琴曲侍奉, 不该乐么?” 良恭斜睨她一眼,吃了酒的缘故,嘴里头关不住地溜出句话,“那也算美人啊?还不及你一根头发丝。” 妙真心下猛地一阵高兴,自信与骄傲又恢复过来,简直比往日更胜。受人夸赞受成了习惯,每逢听见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无愧。唯是听见他这样讲,她脸上才有点羞赧的颜色。 可不能给他察觉,她挺直了腰杆,硬了硬声,“寇立就是那样,人是不坏,就是不分黑天白夜的玩。你少跟他混,他自然有钱去混,你那荷包可是晃一晃就叮叮当当响,跟他混得起?” 良恭噙着一点笑意,有意问:“你认为他还算是个好人?” “他能坏到哪里去?就是不学无术。” “坏是坏不到哪里,可是人沾上酒色财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像他那样的公子哥我见得多了,多少弄得坑家败业,卖儿卖女,到最后,为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妙真斜着眼,怀疑地睇着他,“你见得多了,哪里见的?” 犹如当头一棒,敲得良恭很大个无奈。怎的又扯回他身上来了? 他仰着脑袋对着月亮眨眨眼,声调拖得懒洋洋的轻浮,“穷的人到处可见这些事。穷的人见的都是这世间最坏的一面。” 妙真生长在金银窝,看谁都是好,纵然有点不好之处,也都是可原谅的。 她反替寇立辩解两句,“你说的都是那些市井无赖之流,寇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可你也看见的,不是寻常人家能比。寇立是大家公子,不是那样的人。鹿瑛对我说,他在家里也受气,姑父姑妈不看重他,偏心寇渊。他有心要立一番事业,为难没有本钱。” 良恭听见好笑,这夫妇俩一个笼络他,一个到妙真这头哭穷,好来个双管齐下。 妙真默了须臾,忽然道:“嗳,我想着,不如我借他些本钱好了。” 良恭立时瞥下眼睨她,好嚜,白说了这半日。他倏地冷笑,“你还真是银子多得没地方使。” “我倒真是没什么使钱的地方,要什么家里都有现成的。” “你上回凑那几千两银子,还不是靠典当些东西才凑齐。给他本钱做生意,可是笔大钱,你又上哪里去凑?” 她也不剩多少值钱东西可典,难道把首饰匣子典个干净?尤老爷曾太太一定是要过问的。她灵机一闪,也不过随口说说 ,“我还有嫁妆。” 这不是白送上门的大便宜?良恭险些翻着白眼昏过去,“你那份嫁妆是要送到安家去的。别说老爷太太答不答应,就是安家也不肯答应。” 妙真一个劲地扑扇着眼,“嫁给他们家,嫁妆当然送到他们家去,倘或不嫁到他们家,又与他们什么相干?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一缕浄泚的月光在她眼里闪动着,盈盈脉脉的,汇成一阵言语 。良恭想看不懂她这暗示也难,但是看懂了也无法,谁叫她期待那一点未来的转变,是他无论如何也给不起的。连他自己的未来也是不大有希望。 他三言两语散散淡淡地就打发了她的一点期盼,“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你说了不算。我看你实在天真得有些冒傻气,成日家净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你长点心眼吧我的大小姐!” “你滚回去,不要你送了。”他不搭那腔,妙真登时垮下脸,抬腿便走进洞门里。 良恭欲追不追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提起灯笼喊她,“你倒是把灯拿去打着啊!” “打你个臭粪填大的脑袋!” 她赌气摸黑朝里走,路上到处都是磕磕绊绊的枝叶,大夜里揽客似的,左拉她一下,又扯她一下的。她心浮气躁,折了根树枝打那些花出气。 手被树枝划破了点皮,她轻轻“嘶”了一声。良恭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闪身出来,“我说叫你打灯笼你不听。” 妙真把手放下去,剜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让我死好了!” “你死了我怎么向老爷太太交差?” 妙真含含糊糊咕哝过去一句,“你只晓得交你的差。” “什么?你大点声,做贼似的。” 妙真不好讲,静静站了少顷,别别扭扭地把手递给他看,仿佛怨是他做的孽,“流血了 。” 良恭把灯笼悬在上头找了半天,才等到她那食指指腹上蓄起来米粒大的一点血。他直可乐,“不过是针眼大的伤口。” 妙真最烦他不拿她当回事,“那也是流血了!那也是疼!” “那怎么办?回屋叫人找点药来搽。” “又不是自己家里,为这点伤,哪里好深更半夜麻烦人?” “噢,为这点伤,就好麻烦我?”他嘴里不耐烦,眼睛里的笑却有些宠溺的意思,无可奈何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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